“你說什麼?”
“對不起,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喂,這可不行啊,一定要想想辦法!”
Ch妠在一邊明白,這是要敲竹杠。她卻不說話,隻斜眼看著緊張得滿頭冒汗的U5夏。
那用蓑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怪物歪著頭想了一想,說:“算了,看在你們是新新人類的份上吧。我這裏還有一個,但是質量不太好,以前出過事故,人轉換了一半,就自我湮滅了。你懂自我湮滅嗎?這正是離都人常常的歸宿。但是既然去的是坎城,冒一下險還是值得的。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想要的話,渡河費還要加一倍。”
U5夏遲疑了。
“想什麼呀。”Ch妠踹了他一腳。
U5夏便說:“那好吧。就這麼定了。”
怪物帶他們來到河灘上的一間平房,房中央並排擺放著兩個大碗似的黑色容器,也看不出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反正不是釉,上麵纏著密密麻麻的導線,有一些金屬的豆狀突起,每個碗裏剛好可以坐下一人。
U5夏便咧嘴笑了,說,這便是渡河的“船”。
在小屋的一麵牆上,還攀爬著一些複雜的儀表、扳手和電極。U5夏點好錢,把它交給怪物。
“要不,我上那個好的吧。”Ch妠仔細地打量了一遍兩具轉換器,搶先說。
U5夏認命地看了她一眼。Ch妠趕忙避開他的目光。
U5夏歎了口氣,說:“那就這樣吧。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你先過去。萬一我過不來,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啊。”
Ch妠有些不高興,心裏罵這男人骨子裏其實很萎瑣。
她一句話也不說,跳進容器像胎兒一樣蜷坐下來,砰的一聲合上蓋子。真的是重生啊。她心兒怦怦直跳,想著:春節,中國!
一會兒後,腦側響起了像是電流的嗡嗡聲,然後又是亂糟糟的嘟嘟聲。Ch妠的整個身體逐漸淹沒在了一片綠色的光幕中。一瞬間她覺得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情莫過於此,但很快她便失去了知覺。
等睜開眼時,她已躺在河的彼岸了。她沒有見到U5夏。她朝河那邊的離都望望,見那城市一片昏暗沉淪,真的像個大垃圾堆。
她的確已是在坎城了麼?她已經曆了重生麼?這邊的地麵是石頭的而不是釉的,到處散發出一股她不熟悉的焦油味,好像每一樣東西都在燃燒和顫動。她猛一抬頭,看見“歡度春節”的一道巨大光焰正驕傲地橫耀在天庭上。
她戰栗了一下。她擔心著U5夏這笨蛋渡不過來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萬一遇上壞人,可怎麼辦呐,弄清春節的含義倒在其次了。
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影。她嗚嗚哭起來,為自己的不幸際遇而傷心。
但就在這時,河邊的灰暗氣流中騰地躥出一團鬼怪似的綠火,跳躍著向前滾了兩步,忽閃了一下便熄滅了。
一個單薄的人影憑空出現在了河灘上,跌跌撞撞向Ch妠跑來。
Ch妠嚇了一跳。定睛看去,見是滿身傷痕的U5夏。她破啼為笑了。
他們站在一大片熊熊的霓虹燈下麵,四麵八方傳來炸彈爆炸般的音樂聲,震得他們骨頭都要散架了。
坎城裏的高樓大廈層層疊疊,每座至少都有兩百層,把天都頂破了,果然是與離都迥然不同的景觀。
然而,仔細一看,這些大樓無一例外都是一簇簇搖搖欲墜的鋼筋,原來是廢墟啊,活像一座座長滿亮麗羽毛的垃圾山。
寬闊得猶如草原的大馬路倒是令人神魂顛倒,不過,卻死氣沉沉地停放著千萬輛殘破的四輪金屬怪物,都焦黑一片,像是大火焚燒過一般。
城裏不見一個居民。坎城給Ch妠的感覺就是一具被徹底解剖過的動物屍體。
過了一陣,等Ch妠和U5夏的眼睛適應了坎城過分耀目的光線後,他們才隱約看到了生命的律動。
那是長著人頭的小老鼠一樣的生物,在廢墟間快活而匆匆地爬來爬去。滿地都是這樣的小東西在亂動。
Ch妠一落腳,下麵便迸裂出吱的一聲慘叫,原來,是她不注意踩死了一隻“老鼠”。
這時,周圍的“老鼠”都發瘋似地朝著Ch妠爬了過來,很快便在她身邊聚成一大群。
Ch妠嚇得連聲尖叫。
但人頭“老鼠”僅僅是圍著她,便乖乖地一動不動了。“老鼠”們整齊劃一地仰頭凝視著她,那跟人類毫無差別的眼睛中閃射出一道道崇拜的光芒。
U5夏倒抽一口冷氣說:“看來,他們把你當做英雄了。”
Ch妠悲哀地想:我是英雄麼?我是來尋找英雄的。
“他們便是坎城裏的那批新新新人類麼?”她說。
“也許是吧,我不知道。”U5夏的臉色白得像個死人。
Ch妠絕望地問:“你來之前有沒有想過是這種樣子?”
“沒有。”
“你太笨了。”
他們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出來。
Ch妠想,她此刻來到的地方,真的是那個她在神廟上看到的坎城麼?她的父母三十年前,才從這裏移民到離都的。離都的三十年,不知在這邊,相當於多少年啊。怪不得老人們帶到離都的日曆都不能用了。
“急死我了!我們怎麼才能變成他們這種樣子呢?我好想和他們交流啊。”
她又一次煩躁地看了一眼腳邊黑壓壓的鼠群,心想英雄就在他們中間。
聽了Ch妠的話,U5夏的額頭上又滾湧出一堆濃烈的大汗。那汗珠摔下來,漒水一樣砸得“老鼠”吱吱亂叫。
四周“春節”的霓虹燈閃爍得更猛烈了。他們卻找不到中國存在過的跡象。
深一腳淺一腳地,他們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老鼠”的重圍。
不久,便遇上了一群人,都是來自離都的偷渡者。大家群聚在坎城的廣場上,正在做遊戲。那是Ch妠熟悉的、離都裏流行的那種成人遊戲。
槍聲陣陣。
Ch妠在衝動不已中又厭惡叢生。的確,離都人除了這個,其餘什麼都不會啊。
到這邊來了還玩不出新招啊。無聊,他們正在弄髒神聖的坎城,要讓新新新人類看不起咧。
Ch妠大踏步走過去,惡狠狠地把一個女人用槍指著她問:“喂,這真的是坎城嗎?!”
那女人吃驚地看著她:“這不是坎城,又是哪裏呢?是花了大價錢才來到的坎城呀。”
“可是,你來這裏多久了?”
“四個月了。”
“那你們怎麼還不變成他們那種樣子呢?”Ch妠指的是“老鼠”。
那女人歎了一口氣,說:“以前,大概是可以變成那樣的,但現在不行了。據說,坎城的新新新人類有一天在獲得了他們孜孜以求的標準體型後,便銷毀了所有的孟德爾世界機,說那樣太落伍了。不怨天不怨命,怨我們來晚了。”
“那什麼才是不落伍的呢?”
“喏,就像他們現在這個樣子,是最粹的啊。”
女人哭起來,指了指在廣場一側排著長隊遊走不停的“老鼠”大軍,足有幾十萬啊,全都氣宇軒昂,目中無人。
Ch妠嫉妒地想,他們終於發現了人生的意義。
Ch妠也想哭,但拚命忍住。“這裏沒有意思,還是回去吧。”她軟弱無力地靠在U5夏的肩頭,沮喪地對他說。
他卻不幹,說渡河的錢都花了,另外,還要弄清楚什麼是春節呢。
Ch妠火了:“我說回去!”她一把推開他,掉頭便往岸邊走。
他著急地追上來。“好,好,聽你的,回去便回去吧。”
他們來到了一座篩網似的金色古堡前,上麵隱約可見“Roszak”幾個字。U5夏說這便是坎城的物質轉換站。Ch妠的父母當年就是在這裏把自己設置成反物質肉身的,然後才移民到了離都。
但如今,這大樓卻毀廢了,空無一人,所有的機器都停運了。
“不行了,我們回不去了。”U5夏傷心地哭起來。
連接不同世界的轉運網因此就成了單行道,隻能從離都到達坎城。這是一條不歸路。
Ch妠看到,在等離子大河邊,不斷閃射出一個個綠色的熒光團,微型的核爆炸一樣,從虛空中忽然就拋出一個個完整的離都人來。人們成群結隊,逃離離都,就像當初他們紛紛離開坎城,逃往離都。
她耳邊又響起了自小便震蕩著的妖異之聲:“你當初反叛的,今日卻統統要管製你;你當初背離的,今日你統統要歸去。”
這話使Ch妠想到了母親。恐怕,母親早已經死了吧。誰在收她的屍撬她的牙呢?該死的羅斯紮克!
她又縱目望去,見洋溢著死屍氣息的離都上空浮著一層美侖美奐的幻滅。那便是從坎城逃出的第一批人親手建造的實驗城池啊,曾經是無數代中國人的夢想!
但是,又是什麼造就這批叛逆者的呢?他們自己是造不出自己的。他們隻能造出Ch妠這樣的垃圾。因此離都似乎又不是他們造的了。這成了一個悖論。
“回不去了。”U5夏越哭越凶。Ch妠愈發煩這男人。她心想,哭什麼呀哭,他為什麼不去死呢?
U5夏又癡癡地抬起頭來,兩眼一眨不眨死盯著黃禍一般無休無止潮湧過來的離都人,說:“聽說,如果不經過物質轉換器,直接降落到這邊,便會引發一場大爆炸的。所有的將不再存在。我好擔心啊。這個好不容易才完善起來的世界說不定會在瞬間毀滅的喲,而這是由於我們這些離都敗類。”
Ch妠沒好氣地說:“那才好呢。”
“可是,不經過轉換器,又是來不到這邊的。這個世界毀滅的可能性看來又是不大的。啊,這可讓我們怎麼辦哪?”男人的哭聲更大了。
女人憤怒地說:“屌,你廢話!”
她失望地掏出點二二,卸掉多餘的子彈,僅留下一顆,又旋轉了一下彈倉。
“幫幫我吧。”她央求道,同時也是命令。
他不敢,直往後縮。她凶惡地一把捉住他的手。那男人仍然十分的膽怯,不過還是嚐試著做了起來。他不敢違背她的指示。
“這樣玩真是稀奇,不是你我可不敢。”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說。
U5夏不敢,她踹了他一腳。他才做了。
槍聲沒有響。
她又叫他繼續。
但仍然沒有把自己打死。
Ch妠十分的失望。“你饒了我吧,我手都軟了。”U5夏像個孩子似地又哭了。
Ch妠歎了一口氣:“你太笨了。”
她爬起來。U5夏無奈地抽出槍。槍口水淋淋的,這粘住了男人的眼神。
Ch妠沒有想到U5夏會這樣,嘿嘿樂了。她伸出右手,把食指扣在板機上,往後一使勁。
這回,槍打響了。
U5夏一聲沒吭,仰麵倒在了坎城的地麵上。Ch妠使勁往後縮起嘴唇,皺著眉頭緊盯著屍體看了兩秒鍾,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走出了五步,她才淌下了眼淚。
U5夏是她在這世上惟一愛過的人。他是一個英雄。
她一個人回到那群離都來的人中間,又去做那遊戲,才心花怒放了。這時,她覺得自己這回可以真正地忘掉那臭男人了。
她在“歡度春節”的霓虹燈下玩了整整一天一夜,仍然沒有被打死。
對於一個花季少女來說,這運氣實在太不好了。
第二年春節的時候,情況有了一些出人意料的變化。
等到了第三年春節,Ch妠已經在坎城安了家。
這是她和一個臭男人結婚的結果。
大年初一這天早上,鞭炮聲大作,舞龍舞獅的隊伍都過來了。
這盛大的遊行,是從離都那邊過來的人,根據坎城裏的舊照片和舊圖書翻版出來的。
他們慢慢悟到了一個道理:既然回到了坎城,還是應該有全新的成人遊戲。
他們還從坎城的檔案館中撿出了曆史文獻,知道了第一批離開坎城逃向離都的人原來都是罪犯。
這個發現,使大家看待世界的眼光一下子改變了。
Ch妠又一次懷孕了。她腆著大肚子,擠在圍觀的人群裏好奇地看著遊行的場麵。
她的丈夫小心地攙扶著她。他是一個脾氣溫和的少年臭男人,是一年前從離都那邊偷渡過來的。
人們已經用坎城裏尚沒有耗盡的資源,重新蓋了房──所有的房門前都貼著大紅春聯,還修複了汽車─—卻不是燒女人的脂肪,而是燒氫氣的。他們還建立了社區。有了新的商場和酒吧,也有了旅店,後者是為剛剛從離都逃過來的人修造的,這些自由的尋求者需要有一段時間來適應新生活。
當然,也有了新的神廟,這一次,香火鼎盛了。
Ch妠帶著她尚未出生的第十三個孩子興高采烈地看著。很快,踩高蹺的過來了。劃旱船的過來了。打腰鼓的也過來了。後麵緊跟著京戲大班。
對於Ch妠來說,這一切都十分的新鮮有趣,因為,是社區第一次組織新年慶典。她百思不解,當初,父母為什麼要逃離?他們為什麼要犯罪?
再後麵,就來了士兵的隊伍。每個男孩子都很英武帥氣,緊握著衝鋒槍,正步走得當當的,押著長串的人頭“老鼠”俘虜。
丈夫在邊上湊著Ch妠的耳朵說:“又有一座城市被我們攻占了。鼠人的防線已經後撤到了下水道中。呸,他們一旦忘掉春節,便都成了垃圾。”
丈夫是新社區的一位著名物理學家,最近一直在忙著研究返回離都的物質轉換器。她和他都夢想著,他們或他們的孩子有朝一日會回到離都的,這幾乎是肯定的,因為它屬於一個宏偉戰略計劃的一部分,到那時,他們將成為英雄,受到沒有機會偷渡到坎城的千百萬離都人民的追崇。
Ch妠總也忘不掉剛到坎城那天“老鼠”們看她的眼神。離都的臭男人們包括U5夏和Ch妠現在的丈夫,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因此,那將是一次全新意義上的重返啊。她對此充滿期待。
看了一陣熱鬧,Ch妠的丈夫說要抓緊時間工作了。Ch妠便讓他先回去,自己留下來再看一看。他放心不下地囑咐她要注意身體。Ch妠啊啊地答應著。
她又看了一會兒,心情不平靜起來。她便離開了繁華地段,一個人穿街走巷來到了僻靜處。這裏是坎城的廢墟,還沒有被離都移民改造。
她的心態這時又變得平和了,甚至,都不提防會有鼠人埋伏在周圍發起攻擊。
她繼續走,來到了一個恢宏的垃圾場邊。她找到了一座孤獨的墳墓,有點像一座縮微的神廟。正是這個吸引她來的。
墳裏埋的是誰,她仿佛知道,卻也不敢肯定。
墳的出現代表了一種變化。在離都是沒有墳的,隻有停屍場。
這時,她注意到,墳頭上置放著一顆以前不曾見過的人牙。Ch妠想,它是離都人的牙齒麼?不怕湮滅麼?
這時,她才去猜度,說不定,那綠色的大河與天幕都是虛假的?很有可能,並不需要什麼轉換器,兩座城市的人便能來來去去。那是永恒而從不間斷的來來去去。但為什麼要弄這麼一層煙幕?
她一屁股坐下來,沉浸入對往事的無窮回憶,而那些往事每一件又都像是發生在未來。
坐了半天,這女人忘了回家。墳頭上升起一股金白色的輕煙,這煙直向她撲來,她一個猝不及防,它便從肚臍眼鑽進了她的身體。
她的肚子劇痛起來,頓時,心中充滿了對輪回的恐懼。
她又想起了留在離都的母親,還有孤兒院裏的十一個孩子。她覺得,她依然是深愛著他們的,即便是在坎城。
肚子痛得更厲害了,她便起身慢慢往回走,沒走幾步,便挪不動了。她一頭栽倒在地,不停地抽搐。
她拚命呼喊,卻沒有人回應。
她哆嗦著伸手進去,把那個正在裏麵興奮地動彈著的孩子掐死。
Ch妠這時心中說,我把什麼都還給你們了,離都,坎城……中國。
她成了一個血人,掙紮著往回爬,但很快便不行了。
她最後的一眼,看到這邊的天空是詭藍色的,礁石和水草一樣的雲彩間,有無數的兩條腿的魚兒在自由地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