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銀河(3 / 3)

他不知道眼鏡要去哪裏,但眼鏡似乎自己是很清楚的。

眼鏡偶人般一跳一跳地越過山穀,掠過平原,直往主峰跑去,那模樣便像一個稚氣可愛的小男孩。那尊觀音像,就在山頂上冷漠地俯視著他的到來。眼鏡跑幾步,便朝觀音像望上一眼,眼神裏放射出傾慕的光線。

上主峰隻有一條道路。林蔭密布,鮮花盛開。有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屍體就零亂地擱放在路兩旁。

小昭擔心中途會有女人設伏,怕眼鏡遭遇不測,緊緊端著槍,提防著,隨時準備射擊。

他心裏卻想,那句話沒有錯,女人是禍水呀。

然而,像他與眼鏡這樣的優秀分子,卻被這禍水吸引來了。因此,還是那個老問題:比禍水更可怕的是什麼呢?

就像錯綜的林蔭一樣,小昭的心情完全迷亂了。他擔心,自己這樣下去,就要變成眼鏡第二了。他的腳步踉蹌起來。

這時,如果真的出現荷槍實彈的女人,一定能輕鬆地放倒這兩個男人。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也許,島上的女人真的都被這幫靠藥力支持的男人殺絕了。

眼鏡一刻不停地攀爬,也不歇息,一口氣來到了山頂。過了一會兒,小昭也氣喘籲籲地跟了上來。

小昭看見,三十三米高的觀音像亭亭玉立,少婦一般,在山頂上深情脈脈地凝望著海平線,略帶哀怨之色,像古代詩歌中的女子,翹盼著遠出經商的丈夫早日歸來,而事實上,那負心的男人早已醉入青樓了。

觀音的身體上沒有任何被外物撞過的痕跡。那麼,那天深夜裏持續數分鍾的火光閃現,到底是什麼呢?是海市蜃樓,還是小昭的幻覺?

曾經有那麼一瞬間,觀音像呈現出了空軍雷達天線的特征,小昭當時還想,它該不會是連接到某個星係的什麼轉換器吧。

近距離地麵對觀音像,小昭才由衷地覺得,有關她的來曆,真的成為一個大問題了。它既不像是由俱樂部修建的,也不像是這島上的女人們合力築造的,更不像是來自客人們的捐贈。

總之,在小昭的心目中,她便像埃及金字塔那般神秘,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眼鏡來到山頂,緊張的神情便一下鬆馳了。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他的眼神直愣起來,頭發也像在電荷的作用下根根豎立。小昭怕被眼鏡發現,急忙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麵,一顆心卻懸著。

他看見,在觀音像的基座處,剛才還是空空的,現在,端坐著一個女人,就像是從風景中幻化出來的。小昭覺得,她似乎在等待著眼鏡的到來。

這個女人,使小昭屏住了呼吸。她的容貌與身體無一處不完美,的確是這島上女人中的極品,甚至,是整個人類中的極品。用盡言詞,也是形容不出來的啊。

她令小昭想到了宋玉筆下的巫山神女。眼鏡說得不錯,她大概真的是觀音的化身。

眼鏡傻傻地張大嘴,臉上的肌肉也扭曲了,渴慕地仰視著仿佛是自天而降的女人。眼鏡此時的模樣,與剛上島時,是大不一樣了。

女人的目光,也直端端地落在眼鏡的臉上和身上。她似乎有些吃驚,又像在意料之中。過了一會兒,她慢慢站起身來,朝眼鏡走近。

眼鏡遲疑了片刻,很快便果斷起來,也大步朝女人走去。眼鏡滿麵笑容,使小昭又一次大為困惑。他從來沒有見過眼鏡竟有這般純潔燦爛的、大男孩般的笑容。

倆人走到對方跟前,便停下腳步,互相看了一陣,然後,像久別的情人一樣,用力地擁抱在了一起。

給小昭的感覺是,剛開始,是眼鏡主動一些,但很快,女人變得更積極了。

男人與女人之間取得了一種少有的平衡。小昭期待而擔憂地想,這會是短暫的麼?

這時,意識到了手中武器的冰涼。

眼鏡的表情像是升入了天堂。這個時候,小昭忽然覺得,眼鏡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真正的英雄氣質。而這在小昭的身上,卻是一直缺失著的。

慢慢地,在小昭心中,升騰起了一股熊熊的妒火。

這時,他聽到觀音像的頭頂上,烏鴉怪叫了一聲。

像聽到口令,小昭舉起了槍,準星隨著滾躍著的肉體而移動。

這一刹那,小昭意識到,他所要去破壞的,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他為自己的行為而震驚了,槍口也劇烈搖晃了起來。但就在要放下槍來的瞬間,他卻扣動了板機。

天哪!我都做了什麼呀!小昭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見。

這一發子彈,從眼鏡的後背射入,打在了他的心髒部位。但眼鏡沒有馬上斃命,他斜著朝小昭看了一眼,那目光裏竟是充滿感激。

然後,眼鏡頭一歪,便一動不動了。

這時,烏鴉的怪叫,變得像是笑聲了。

他給予的,其實便是眼鏡所一直渴望著的嗎?那麼,眼鏡對懲罰的向往,也就是一種真實的情感了,那也便是眼鏡從童年起便淤積在內心的腐殖潭中的吧。

眼鏡終於完成了自己畢生的信念。但是,究竟是否如此呢?眼鏡最後的那個眼神,究竟要傳達什麼呢?小昭感到實在沒有把握。

女人還躺在地上,悵然若失地看了一陣藍天,隨後,迷惘地慢慢欠起身來。

她先去看悄無聲息的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尖和嘴唇,“啊”了一聲,又迅速抬起頭來,去看站立著直發抖的小昭,神情中透出莫大的困惑不解,但很快地,就轉變成了羞愧、恚恨和敵對的表情。

小昭不知道該怎麼辦,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就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等待接受母親的懲罰。

女人又悲戚地俯下身,去看慢慢涼下去的眼鏡。她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親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仿佛要使他醒轉。她一旦證實這已不可能時,便放聲大哭起來。

小昭感到,麵前的觀音像,隨著這哭聲,正在一點點坍塌。烏鴉這時像一個陷入長考的智者,歪搭著腦袋,不做聲了。

女人哭了半天,才站起身來,抹了一把眼淚,抬頭看到小昭仍然沒有走,更加困惑了。小昭打了一個寒戰。女人的眼睛中放射出一種野獸吃人前的木然光色。

倆人對峙了一陣。小昭渾身是汗,終於抵抗不住,不禁往後挪了挪腳,這個動作提醒了女人,她霸王龍一般向前伸出雙手,舞了舞,朝小昭一步步走過來。

這個姿態使小昭仿佛看到了活著時的眼鏡。

小昭開了一槍,好像是擊中了女人,她搖晃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有些發白,卻笑了一笑,繼續走過來。小昭又連開兩槍,但因為手在顫抖,子彈都偏離了目標。

不容他再開第四槍,女人已走到了小昭麵前,劈手奪過槍,一把便把它折斷了,看也不看,便扔到一邊。女人僵屍般地繼續獰笑著。

小昭緊張地注視著女人的每一個細微舉動,覺得分外的熟悉。他不停地往後退,卻不敢轉身逃跑。他認為,眼鏡的靈魂,此時一定附體在了女人的身上。

這個時候,捕獲者與被捕獲者的身份形成了徹底的轉換。

女人的手忽然抓向了小昭的麵龐,小昭猛地一閃避過。女人又劈空抓了兩把,在小昭臉上刨出了深深的數道血痕。小昭繼續左右躲閃,忽然,他的手不經意觸到了一樣東西。那是掛在腰上的日本軍刀。

他才稍微鎮定了一些,又一閃,然後大步往左後方退避。女人看著小昭害怕的樣子,哈哈大笑著繼續逼過來。這時,小昭一側身,猛地抽出刀,又站正了,雙手高舉,以閃電的速度朝女人直麵劈了過去。不料女人卻更靈敏,一晃便躲開了。

長長的刀刃在氣流中剝離出尖銳的哨音,劃了一道空落落的半弧,從小昭的額頭、胸前經由腹部,最後落向了地麵。

小昭才明白,“無”,較之於“有”,大概更能讓人返樸歸真吧。

她的眼光變得柔和了,野獸的神色消失了。她不顧自己身上也流著血,跌跌撞撞走過來,略顯緊張地伸出右手,遲疑了一下,便在小昭的臉龐上溫柔地撫摸起來,像是母親在安慰受委屈的孩子。

“滿意嗎?”小姐星眸迷離,滿臉期待地問。

“一言難盡。”小昭枯木般坐著,深深呷了一口青島啤酒。

“我介紹的地方,當然是不錯的。這下,你完全恢複了,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也許正是這樣吧,啊哈。”小昭又咽下一大口啤酒。不過,這就是女人概念中的“真正的男人”嗎?小昭覺得,自己真正地成為一名中性者了。

“可是,我卻吃醋了。”小姐朝小昭噘起紅猩猩的嘴,掉轉頭去看歌廳大廳裏唱唱鬧鬧的人們。

“嗨,說什麼呀,我這不是陪著你嘛。以前,倒是你陪我。”小昭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了,砰地一聲把瓶子摔在桌上。

小姐被嚇了一跳,說:“廢話。什麼時候都是女人陪男人的……哎,你倒說說,那些殺死太多女人的男人,最後真的都受到處罰了麼?”

小昭不言語了。他艱難地進入了回想的程序。他的眼睛無比緊張地注視著黑暗中的一個地方。女人感到有些害怕。過了一陣,小昭才緩慢地說:“回到船上,都被殺死了,是那個女教官幹的。剛開始誰都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細節我就不說了。說了你會睡不著覺的。喂,再開一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