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豐八年。
新年初過,盡管時逢亂世,安州城寒意料峭,街巷之間猶可見得春聯及炮仗鳴放過後的紅色紙屑,空氣內也有股尋常時候難以一嗅的肉糜氣息。即使民不聊生,掙紮求生的小民總需在一年的盡頭為自己積點喜氣,以求下一年裏能得老天保佑,眾神慈悲,在亂世得獲片刻的安穩。
容華推開了十香齋的門,眼睛掃了一遭,兩道長過鬢角的修眉微微皺起。
“我在這裏。”容奢的聲音,從一道珠簾後傳了過來。
不得已,容華邁了進去,快步從陳列在櫃台內的甜膩物什前經過,推開通往後方的那道珠簾,卻更加的不適了。
珠簾之後,居然是點心廚房,彌漫著一股足以令他退避三舍的熱甜味道。容奢一身簡素裝扮,頭罩布巾,身係圍裙,立身於灶台前,雙手揉捏著麵板上的麵團,姿態甚是悠閑。
容華將玄色披風卸下擲在當麵的桌案上,站在姐姐三尺之外:“為什麼要約在這處?”
容奢嫣然:“因為隻有這處,儲何才不願涉足。這一點,他和你相同,極其討厭甜食。”
容華神色間更加厭棄:“別把我和那種人相提並論。”
容奢搖頭,掃了這個執拗的弟弟一眼:“這麼多年,我自己已經認了命,偏隻有你替我不平。”
容華蹙眉:“為什麼要認命?如今情形已然不同,姐姐若想,隨時可回到平州。”
“莫說這般任性的話。”容奢將手中的麵團三兩下捏成一隻兔兒,“看來,你已將兄長臨終的囑托給忘了。”
容華欲言又止,滿身抗拒。
容奢三兩下又捏了兔兒出來,與另隻兔兒擺在一處,她道:“在你幼時,你若哭了,兄長總捏成各樣的泥偶哄你一笑,而你無論有多喜歡,都會很快將泥偶給玩得支離破碎。這一回,兄長交給你的是平州,是容家住了近百年的家園。他離世不過二十幾日,你便想把平州給玩得分離崩析麼?”
容華眉目間閃過一絲痛意,垂眸不語。
容奢幽幽道:“兄長自幼病弱,為等你成年,等你能夠獨擔大任,這些年來一直在苦苦支撐。這一次你親自送來他去了的消息,我雖然難過,卻也替他高興。我們的大哥終於能好生地安歇了。華兒,你已十七歲,該長大了。”
容華走到姐姐身邊,淡淡道:“我在沒有成為城主之前,無數次地想過,我若是城主,必不讓姐姐委屈,如今……”
“如今你新承城主之位,根基未穩,一切還為時尚早。”容奢舉眸,注視著這個已經高出自己許多的弟弟的英挺麵孔,“這些年,大哥以病弱之軀勉力維護,不使平州四分五裂。現在,這份重擔到了你的肩頭,頭等大事是發奮圖強,強兵安民,給平州一個全新氣象,更須無堅不摧,胸懷天下,創一番豐功偉業,而非急不可耐地接回你遠嫁的長姐。”
這些道理,容華何嚐不懂?隻是,犧牲長姐的幸福換取平州的太平是父兄與自己心中最大的痛楚,一旦自己能夠承擔,便有些急不可耐地想彌補,終究是低估了姐姐的器量。他頷首:“華兒知道了。”
容奢欣慰一笑:“這才是我的好弟弟。”
一串輕巧的腳步聲向後門漸近,一個稚嫩綿軟的嗓聲先人而入:“夫人,緩兒將蜂蜜拿來了。”
容華視線當即投了過去。
後門推開,走進來一粉雕玉琢般的垂髫女娃。
容奢當即笑靨如花,招手:“緩兒快來。”
“她……今年十一歲了吧?”容華輕聲道。
容奢含笑一瞥:“你記得倒是清楚。”
容華撇開頭。
“夫人,是要做蜜藕粉糕嗎?”容緩到了近前,先福了福,雙手將蜂蜜罐放到灶台,回身欲去淨手幫忙,抬眸見得夫人身邊的高大少年,不由一怔,迅即退了兩步,再度福身見禮,“容公子安好。”
容華雙臂交叉於胸前:“你怎曉得我是誰?”
容奢白了他眼:“之前,我對緩兒說來此見你,你又站得與我這般親近,不是你還會是誰?”她伸手把女娃兒扶起,“緩兒快來看,我捏了一對兔兒給你。”
既然是給她的,不是應該捏隻貓兒更適合嗎?容華心語如是。
此時已值午時,陽光從南窗打了進來,投在容緩身上,將她麵上肌膚幾乎打成透明,仿佛下一刻就會化了去——
這麼多年,還是如同雪做成的一般。
“我去外間坐坐。”室內甜膩的氣息太過濃鬱,容華實在不敢繼續呼吸,推開後門,走進了小院裏。
這個地方,與其說是容奢置下一處產業,不如說是用來打發時光的一處散心地。前店後院,店內賣得是點心甜餅,院內種得是應季花草。一株四季常青的老鬆下,一張紅木圓案,兩把竹製圈椅。看上去是用了一些心思,卻並未用到極致,至少,院裏沒有栽種姐姐最愛的紫荊。
“容公子,請喝茶。”
容華才坐進竹椅舒展開一雙長腿,容緩將茶奉上。
他轉頭打量著小小少女,忍不住想欺負一下:“怎麼感覺你與六年前相比,並沒有長高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