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身哆嗦著又退到了崖壁跟前,身子緊貼著崖壁,朝那個黑影看著。黑影移動著,繞過那塊大石向她緩緩地移來,停在她對麵盯著她一語不發。
“你……是……什麼?”她顫抖著問道。
“我是人!”黑影答道,男中音中夾帶著蒼涼的聲調,“但,也快成鬼了,和你一樣!”
“那麼,你……為什麼?”她仍顫抖著問道。
“為什麼?我難道也要問你一聲為什麼嗎?都不用問,凡是走向地獄之門的人終歸是要有些原因的。我在這裏呆了整整一個下午,又到現在,正準備跳下去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在朦朧的夜色裏看到是個女人。我不知你來幹什麼,想等著你離開後再完成我的使命,可你卻久久不去。我不願有人看到我的死亡,就一直默默地等待著。但想不到你在做著和我一樣的選擇。哈,很有意思,在我走向滅亡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同路人,而且還是個女人,怎樣?何必先走一步?做個孤魂野鬼倒也可憐,看來咱們有緣分,不然怎麼會在這種情況下走到一起來了呢?我建議,若不嫌棄,咱們可以做個伴,到另一個世界裏不致顯得孤單。”
“這不成,我們不認識。”
“哈哈……‘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請問芳名?“
“嗯……史雅蘭,曆史的史,文雅的雅,蘭花的蘭。你呢?”
“魏雁秋,委鬼魏,大雁的雁,秋天的秋。請問芳齡?”
“二十四歲半,你呢?”
“二十九。結過婚嗎?”
“沒有。”
“好得很,素不相識的孤男寡女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同赴黃泉,別有一番情趣。雅蘭小姐請!”魏雁秋伸過去一隻手,史雅蘭略一躊躇,拉起魏雁秋的手,二人離開崖壁,站在頑石的邊邊上。史雅蘭顫聲問道:“怎樣?跳吧?”
“等等,我要向蒼天禱告幾句。”
“還有什麼好禱告的?”
“天太黑,我看不清你的麵容,但我能感覺出你是個漂亮的姑娘。在此之前,咱們不認識,現在咱們認識了,願上蒼保佑咱們在陰曹地府裏做一對鬼夫妻!”
史雅蘭把手從魏雁秋手中抽回默然不語。
“怎麼?嫌棄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為什麼?”
“你若是知道了我的情況,到另一個世界裏你肯定不會要我的。”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咱們現在應該做到的,是相互做個伴,死得並不完全淒涼。好了魏先生,抱著我一起跳下去,我被你驚擾得已經失去了勇氣。”
“那你必須答應和我做對鬼夫妻。”
“到了那裏你會拋棄我嗎?”
“不會,咱們在這種時候相識,注定了咱們的緣分,我沒有理由考慮其他。”
“哦,魏雁秋……”史雅蘭喉頭哽咽。
“親熱些,叫我雁秋。”
“雁秋……”史雅蘭哭出了聲音。
“雅蘭……”魏雁秋顫抖著聲音。
二人同時張開臂膀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臉貼著臉,淚水濕著對方的臉。
天依然黑得透徹,依然隻有繁星在閃爍。那伸向天空的妖怪一樣的座座山崖愈發顯得猙獰。黑水河在他們下麵湧流著,發出雷鳴般的咆哮,顯得更加瘮人。冰冷的山風夾帶著夜狼的嗥叫和貓頭鷹的啼鳴,原始森林被山風吹得呼嘯著,這帶著毀滅性的聲音強烈地刺激著他們的每一根神經。他們擁抱在一起,素不相識的兩個異性肌體在死亡之前發出熱灼的呻吟——迎接死亡的熱灼,完全超越了異性的誘惑。時間一秒秒過去了,山風越來越大,從天邊刮過來濃厚的陰雲,陰雲滾動著,鋪天蓋地,有如巨浪排空一般向他們凶猛地壓來,似乎要將他們吞噬。猛然,一道電光劃過夜空,緊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電閃雷鳴震動著整個宇宙,震顫著他們微弱的靈魂。
“夜很陳舊了……”魏雁秋說。
“你說什麼?”史雅蘭喃喃道。
“夜很陳舊了/沙沙沙/是誰的腳步/在敲擊著你的神秘的純淨/是死亡/是死亡在綿綿地生長著/感覺著冰冷的風景……”
“怎麼?是詩?雁秋,好感動人的詩句……”史雅蘭哭了起來,更緊地抱著魏雁秋。
魏雁秋一手撫著史雅蘭的頭發,淌著淚珠繼續吟道:“靈魂顫栗了/在黑夜的寂靜中靈魂顫栗了/渺茫啊/那是怎樣的一片渺茫/靈芝草被收割了/在幻想的仙境/雪蓮被收割了/在罕奇的冰封/綠色/所有的綠色都被收割了/在慌亂的瘋狂中/是的/夜在掙紮著/一切都生鏽了/連同曾幾何時男人叩擊著有聲的青銅色的皮膚/女人隻向純淨打開的奶乳色的皮膚/連同月亮晶瑩的皮膚和太陽熱灼的金橘似的皮膚/那麼/還要等待嗎/赤裸裸的靈魂/還要永遠寧靜地焚燒掉心的旗幟/掙紮著扭曲著/望著滿天的鐵鏽望著漫山的腥紅望著白骨中的死亡的麵孔/望著孤獨地掙紮著的夜去苦苦地等待嗎/等待嗎……”
“嗚嗚……雁秋,你幹嗎是個詩人?又幹嗎吟出這樣的詩句?是啊,不能在等待了,我受不了了,我答應你,到那裏你隻要不嫌棄我,我一定給你做個好妻子,跳吧雁秋,跳吧,不能在等待了,跳吧……”
魏雁秋沒說話。
“跳吧雁秋,你怎麼不說話?”
又是一道電閃,將整個山野照得透亮,又瞬間將之拋進幽深的黑暗。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動著,滾動著,滾到他們頭頂炸出了一個要毀滅一切的巨響。
“不,雅蘭,不跳了!”魏雁秋忽然這麼說。
“不跳了?為什麼?”史雅蘭驚異地望著魏雁秋。
“為什麼非要跳?為什麼非要死呢?”
“你……”史雅蘭更加驚異。
“是的,隻有死才是最終的解脫,要尋死的人都這麼說,不尋死的人也這麼說。可是,死,就能完成自己了嗎?就能給自己劃上一個完整的句號了嗎?不能,隻能劃上一個省略號。我在這黑暗的電閃雷鳴中猛然覺得,如果死了,不就是這麼屈辱地消滅了自己的肉體,給上帝送去了一個屈辱的靈魂嗎?那樣去死,連上帝也要嘲笑我。所以我決定不去死了,我要從夜的掙紮中走出去!”
“好吧!”史雅蘭鬆開魏雁秋,“我自己去做孤魂野鬼吧。遺憾,臨死之前認識了你這麼個懦夫!”說完就要往下跳。
魏雁秋一把拉住她,吼道:“不行你不要跳!”
“你有什麼資格阻攔我?”史雅蘭吼道。
“我以一個男子漢的資格!”魏雁秋不由分說把史雅蘭猛地拉在懷中,硬是拖著史雅蘭離開崖邊。史雅蘭連聲叫喊:“放開我,你放開我!”但魏雁秋並不答話,一直把史雅蘭拖離那塊頑石,繞過先前隔著他的那塊巨石,回到他原來隱藏的地方,鑽進一個洞裏。隨後他掏出打火機打亮,指著地上的一小堆樹枝說道:“你看,曾有人在這裏過過夜,然後就跳了崖。現在,這些樹枝可以為咱們取暖。”
史雅蘭掙紮著大吼:“你為什麼脅迫我,放我走!”
魏雁秋哼了一聲把史雅蘭扔在地上,然後自己身子堵住洞口,一邊將那堆樹枝點燃,一邊凶狠地說道:“再不聽話,我就一點點把你撕碎!”
“你……”史雅蘭惱怒地咬牙切齒。
火著起來了,這是一個小小的山洞,他們在火光中相互看著,驚訝著。在魏雁秋眼中,史雅蘭是那麼的美麗,他幾乎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他為她的美麗而顫栗。在史雅蘭眼中,魏雁秋是那麼的英俊而又堅毅,她幾乎沒有見到過這麼英俊堅毅的男人,她為他的英俊堅毅而發抖,然而他們是陌生的。
他們相互看著,誰也沒再說話,充滿敵意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了,並從中透出一股溫情。魏雁秋體內湧起一股熱流,起身過去,將史雅蘭緊緊摟住,在她臉上唇上發瘋般地狂吻起來。史雅蘭不自覺地迎合著他,兩張嘴唇貼在一起,舌頭在裏麵探尋著。魏雁秋完全激動了,他從未領略過這麼強烈的女人氣息,女性溫柔的胸脯在他的胸脯上所產生出的觸感使他不能自已,不由得將手撫在了上麵輕柔地撫摸著。他這是第一次撫摸女人的乳房,這個神秘的誘惑使他第一次完全放開欲望的閘門,積蓄在胸中的對異性的焦渴像洪水一樣傾瀉而出,他的身體熱灼得難以忍受,每根神經都在顫抖。然而史雅蘭猛地叫了一聲把他推開,他雕塑一樣愣住了,口齒不清地懺悔道:“對不起,我……”
“這不怪你。”史雅蘭沉沉地說,“是我自己太髒!”
“髒?你這什麼意思?”魏雁秋驚奇地問。
“是的,我太髒,我不是個好女人,我經曆了太多的男人,現在我身上有梅毒!”
“我不信!”魏雁秋大吼一聲。
“怎麼?想看看嗎?”史雅蘭冷笑道。
魏雁秋發著怒沉默不語。
史雅蘭將火撥的亮了一些,向魏雁秋瞟了一眼,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一絲不掛地站在魏雁秋麵前,指指身上的紅斑說道:“看吧,這些就是!”
魏雁秋傻了一樣沒動。一個女人全裸著現於他麵前,這是第一次,這是個如此美妙的女人裸體,不是畫,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然而,他那燃燒起的欲望在刹那間熄滅了,“梅毒”的字眼像一聲炸雷炸得他如癡如呆。稍頃,他霍然起身,撿起她的衣服丟在她身上,把臉一背恨恨地說道:“把衣服穿上!”
史雅蘭乖乖地把衣服穿上,但卻冷笑道:“惡心我了吧?”
“你是妓女?”魏雁秋轉過臉看著她美麗的麵孔。
“是,也不是。”
“這怎麼說?可以告訴我嗎?”
史雅蘭垂歎一聲,滿臉痛苦地把自己如何淪落到這個地步一一講出,末了哭道:“你說,我還活著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去死?你自己不去死了卻要阻止我,是什麼道理!”
魏雁秋點燃一支煙卷吸著,沒有回答史雅蘭的話,卻是夢囈一般向史雅蘭講述了自己生命的不幸曆程。但他卻回避了對父親死因的猜疑,父親的死是否和趙法章有關,他依然不能定論。但他隻要回想起來就渾身充滿仇恨,既然決定不再尋死了,那麼這被沉埋已久的仇恨終究是要爆發的,隻要有機會他還要去尋找王老師,一旦從王老師那裏確認父親是被趙法章害死的,那麼他這爆發的手段既是要殺人!因此他沒有任何理由對任何人暴露出他這個凶悍的複仇心理,也沒有任何理由讓受盡磨難痛不欲生的史雅蘭為他擔驚受怕。這將是他的一個永久的秘密,一個埋藏在心靈深處的沉重而決絕的秘密。最後他說道:“所以我不想活了,和你一樣,覺得再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若不是你的出現,我已經是泉下之鬼了。可你畢竟出現了,是你把我從死神那裏喚了回來。是的,我不能死,決不能就這樣死了完事,我要向命運抗爭。至於你,也不能死,你必須活著,咱們一定要重新生活,再造自己,就這些。你說,咱們並沒有真正走到絕路,幹嗎非要死呢?”
“不行!”史雅蘭絕望地叫道,“我無法活下去,我已經沒有必要再活下去,我為誰而活呢?要知道,我的精神支柱已經崩潰了,知道嗎?徹底崩潰了,嗚嗚……”
“你可以先把病治好。”魏雁秋重重地說。
“病?哈哈……”史雅蘭湧著淚水笑道,“我為什麼非要治病?這恥辱的身子又會屬於誰?我沒有活路了,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嗚嗚……你要活是你的事,你我本是陌路之人,何必管我?你走吧,請你離開這裏,尋找你的第二生命去吧!”
魏雁秋在洞內走來走去,外麵,電閃雷鳴裹著大雨,嘈嘈雜雜,轟轟隆隆,整個世界都在呼嘯。他走著,走著,又走到史雅蘭麵前站住,注視了良久才說道:“雅蘭,你應該照我說的去做,在這個世界上,你我都沒有親人了,從今往後,你我就是親人,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妻子,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你。如果你不願意,那麼你就是我的妹妹,咱們應該共同去尋找咱們的第二生命,懂嗎?”
史雅蘭驚奇地張大眼睛,問道:“我不需要有個什麼哥哥,本不是哥哥,有什麼意思?我不得不承認,你確實對我很有震撼力,你有一股說不清的什麼力量讓我懾服,嗚嗚……這些年來,我已不知道什麼叫做愛了,我所知道的,愛,就是男人和女人上床,嗚嗚……我的愛心被毀滅了,可你為什麼這樣說?我已經是個這樣的人了,你怎麼竟然願意接受我?承擔我的恥辱?”她忽地站起,麵對著魏雁秋吼道:“我身上每一處都留有男人們的印痕,難道你不惡心嗎?”
魏雁秋淒然笑道:“我是個童男子,一個童男子接受一個蕩婦,這似乎是不該發生的。但我不是要再造自己嗎?你首先就給了我一半,沒有你,我已去了另一個世界。這是咱們的緣分,上帝在冥冥之中指引著我來到這個地方就是要我見到你。好了雅蘭,什麼也不要再說了,鼓起你生命的風帆,和我一道駛向生活的彼岸吧!”
史雅蘭一聲慟哭,撲進魏雁秋懷中,他們緊緊擁抱著,和著橫流的淚水,和著外麵雷雨的咆哮,兩個被淹沒的靈魂碰撞出了灼熱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