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掙紮的夜和紅裙子(一)(3 / 3)

“就為這個嗎?”方磊不信地問。

“就為這些。咳,方市長也不必生氣,這樣吧,我還是回去吧,這樣的氣氛,我留下也不好。”說著起身對方磊說道,“小磊,好好向你爸認個錯,好了,我走了。”言罷離去。

方明對方磊怒道:“一個裁縫,值得你對他如此癡情?你真讓我失望!野小子,真是個沒有教養的野小子!”

魏雁秋和娟娟回去後,他把娟娟打發到一邊讀書去了,他倒在床上,仇恨在心頭湧動起來,那逝去了的又在眼前一幕幕展開:奶奶的變了形的手指,父親血琳琳的屍體,母親淒苦的麵容,姐姐在血泊中的慘象,姐夫瞪著死魚一樣眼珠的頭顱,還有,王老師被壓在趙法章身下的軀體……

娟娟看不下書,跑過來哭著搖他:“舅舅,舅舅……”

他沒有理睬。

“舅舅……”娟娟仍搖著他,他仍沒理睬。那深沉的回憶,夢一樣的曆史在翻動著他,他想起了他的匕首,想起了他的匕首如何刺向了姐夫的身體,他想把匕首刺進另一個人的身體。他騰地坐起,拉開抽屜把匕首取出,從眯起的眼睛裏射出仇恨的光芒。啊,趙法章!趙法章!他隱隱之中覺得趙法章是害死父親的凶手,不然王老師臨走的時候不會那麼說的。他的熱血在奔湧著:那麼還要等待嗎?赤裸裸的靈魂?還要永遠寧靜地焚燒掉心的旗幟?掙紮著扭曲著,望著滿天的鐵鏽望著漫山的猩紅望著白骨中的死亡的麵孔望著孤獨地掙紮著的夜去苦苦地等待嗎?等待嗎?

這時,方磊踉踉蹌蹌跑了進來,滿臉淚痕,喘著氣說著:“魏雁秋,爸爸差點打我,他罵你沒教養,說你是野小子。”她複述了父親和趙法章的話,說,“我不太相信,又不敢不信,可我覺得你絕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不會看錯的,真的,這裏麵一定有著什麼原因,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拿這匕首幹什麼?”

“不怎麼回事!”魏雁秋一聲獅吼,一甩手,匕首唰地擲出紮在了門板上。他看著匕首說道:“他們說的很對,我就是野小子,就是沒教養。你走,馬上離開,以後永遠不要再到我這裏來,永遠!”

方磊的淚珠凝在臉上,一時無言以對,良久才慢慢說道:“好,魏雁秋,我走……”轉過身朝門口走去,又回回頭,掉下幾顆淚珠。

“阿姨……”娟娟哭著追到門口,對她依戀地搖著小手。

“娟娟,好好聽你舅舅的話,阿姨不會再來了。”方磊對娟娟搖搖手掉頭跑了。

這之後,她再也不到魏雁秋那裏去了,但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他,想著他剛毅的麵孔,想著他的《掙紮的夜》,想著他那破敗的小屋,還有娟娟天真可愛的模樣。而去還總能幻化出魏雁秋的姐姐用菜刀切下丈夫的頭顱……

她終日無情無緒,一向活潑的她變得沉默寡言,什麼都懶得去做。魏雁秋把她趕走了,她無法再去找他,隻想哪一天魏雁秋會給她打電話約她去,那麼她就可以愉快地踏進那個破敗而又親切的破屋了,聽到娟娟叫她阿姨了。然而沒有,許多日子過去了,魏雁秋並沒給她打電話,魏雁秋給她留下了一團謎,一首《掙紮的夜》,還有一條火紅的連衣裙,其它就什麼也沒有了,哦,這多麼的憂傷……

這日,她獨自一人在馬路上溜達著,心不在焉地東瞅瞅西看看,心想會不會在路上碰見魏雁秋,她就這麼走著想著。在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突然一個小女孩從對麵朝她喊道:“方磊阿姨,方磊阿姨!”

她驚喜地應道:“娟娟,娟娟!”朝娟娟搖搖手,娟娟橫穿馬路向她奔來。然而一輛小轎車直衝過來,司機來不及刹車,隻聽一聲慘叫,娟娟立時倒在了血泊中。

方磊瘋了一樣撲過去,將血泊中的娟娟抱住大聲呼叫:“娟娟,娟娟!”

人們湧了過去。娟娟沒醒。

方磊仍搖著娟娟哭喊:“娟娟,娟娟,娟娟!”

娟娟終於困難地張開眼睛對她笑笑:“方磊阿姨,我想舅舅,舅舅……”頭一歪,再也不說話了……

娟娟死了,魏雁秋成了一隻真正的孤雁。他買了一匹白布,把娟娟裹了一層又一層,爾後雇了一輛車,帶了一把鐵鍬一把鎬,向市郊駛去。方磊坐在魏雁秋身旁,懷中抱著一束鮮花。二人誰也沒說話。車子一直駛到郊野,在一條小河邊停下,魏雁秋把娟娟的屍體抱起,方磊扛起鐵鍬和鎬走下河堤,在一處平坦的長滿青草的地方,魏雁秋把娟娟放在草地上,然後默默地抓起鐵鍬挖去,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抱起娟娟下去,把娟娟輕輕放下,又爬到上麵,對坑裏的娟娟看了又看,這才一咬牙把娟娟掩埋。

方磊一直在一旁無聲地啜泣。

娟娟永遠地沉睡了,她的舅舅為她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墳丘。她的方磊阿姨把那束花插在了她的墳頭上。

做著這一切,魏雁秋始終沒有一句話。這時候,他對淚汪汪的方磊說道:“我該走了。”

“你要去哪兒?”方磊驚問道。

“我沒有牽掛了,也沒有重任和義務了,該走了。”語調是那麼的低沉。

“你到底要去哪兒?”

“誰知道呢?方磊,你待我真好,我打心眼裏感謝你。可是我該走了,你今後要好好保重自己。”

“不!”方磊一下拉住魏雁秋的胳膊,“你不能走,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娟娟哪會,嗚嗚……雁秋大哥你就恨我吧,罵我吧,打我吧,隻要你別走,把我怎樣都行,你別走啊,別走……”

魏雁秋淒涼地笑笑:“方磊,我答應你,我不走,可你也要答應我,我先回去,我無法控製自己在這裏再待下去,你在這裏替我多陪陪娟娟,好嗎?”

方磊懷疑地看著他:“這話當真?”

魏雁秋點點頭:“車還在這裏,待會兒你坐車回去,以後的事,咱們回頭再說,啊?”

“嗯……”方磊勉強把拉住魏雁秋的手鬆開,魏雁秋又對她淒涼地笑笑,離開了這裏,連頭也沒回。

方磊望著他離去,一直到看不見了才轉過頭,看著娟娟的墳頭哭泣。墳丘孤零零的,那束鮮花在風中搖曳著,像是娟娟向她揮動著的小手。

這之後,她再也沒見到過魏雁秋,她到處跑著問呀問,找啊找,魏雁秋連影子也沒有了,魏雁秋失蹤了,魏雁秋像一片雲一樣在她心頭飄了幾飄就飄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客輪行進著,艙室裏的人們好像為了給他們騰出說話的地方似的都出去了,這裏隻剩下魏雁秋和方磊二人。

方磊詫異地看著魏雁秋。魏雁秋從窗子裏望大海,海麵依然平靜,一望無際。

“喂,你怎麼不說話?”方磊困惑地問道。

魏雁秋回過頭來笑了一下:“你讀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嗎?”

“讀過,你什麼意思?那本書和現在有什麼關係?”方磊不解地反問。

“海是無可抗拒的,但……”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這個人怎麼變得神經兮兮的,叫人莫名其妙。”

“以後你會懂的,咱們說些別的好嗎?”

“不行,這朵胸花有些神秘,你把它還給我,我還要把它……”方磊差點說出還要還給父親,她很想把父親和蘭雅文的事對魏雁秋說說,卻又覺得一旦講出來會有損於父親形象,因而變欲言又止。

魏雁秋不知道方磊是怎麼回事,把胸花掏出來看看,笑笑說道:“你到底隻是個小朋友,你想想,這朵胸花我怎麼會認識?不過和你開個玩笑而已。可你既然把它扔了,再要回去也沒什麼意思,就讓我留下吧,我看它挺可愛,扔了怪可惜的。”他又看看胸花。

“沒羞!”方磊一笑,“女孩子的這種東西你也要,真沒羞!”

“你怎麼罵我都行,反正……”魏雁秋對方磊笑笑又把胸花裝進衣袋。

“可你這幾年究竟是怎麼回事?”方磊急切切地問。

“我這裏麵有個很複雜的故事,現在不能告訴你,待哪天我有了心緒的時候會一點點的地講給你的,這是個很動人很悲慘的故事,夠寫一本小說了,請你尊重我,現在別問,咱們談些別的行嗎?”

方磊很不情願地點點頭:“那好吧,但我問你,這幾年你究竟躲哪兒去了?幹嗎對我這樣神秘?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你到大連去幹什麼?”

“找一個人。”

“找人?找什麼人?”方磊奇怪。

“這也是個秘密,小姐,我是不能告訴你的。也許這是一個永遠的秘密,我要完成一項偉大的使命!”

“偉大的使命?嗬?魏先生還有什麼遠大的計劃?”

“是的,偉大的使命!”魏雁秋平靜地說道。

“真弄不懂你這個人腦子裏盡裝這些什麼。哼,你這個人,咱們頭一次認識的時候你就表現得很古怪,與眾不同,現在依然這樣,叫人摸不透,和你打交道真費勁,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魏雁秋樂道:“誰讓你費這些腦筋呢?不去想不就得了?對,你到大連幹什麼去?”

“我嘛,嘻嘻,這才是太巧合了,尊敬的魏先生,和你一樣,我也是去找個人。”

“你找什麼人?”

“我可沒什麼秘密,”方磊不滿地說,“我是去找我我媽。忘了?三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媽和我爸離婚了,她在大連,一直一個人生活。我媽太可憐,有時候我真恨我爸!”

“哦對,你的確說過,說過,這也真是太巧了,在這大洋之上,遇到你這位同路人,真是三生有幸呐!”

“見你的鬼去吧,還三生有幸呢!”方磊罵道。

“怎麼罵起我來了?”

“哼哼,其實我根本沒有必要專程到大連找我媽去,她去D市看我才走了半個多月。”

“那你為什麼又去找她?”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專門跟蹤你到船上來的!”

“跟蹤?為什麼要跟蹤我?”

“你很清楚!”方磊抬高了聲音,眼裏含著淚,“你這人心真狠,三年了,你失蹤了三年,我找了等了你三年,找得等得我好苦好苦,可你還問為什麼,你說為什麼!”

“方磊,別說了,其實我什麼都清楚。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魏雁秋又朝浩淼的海域看去。

“那麼現在呢?”方磊眼裏含著淚光。

魏雁秋沒說話,仍看著浩淼的海域。

“說話啊?現在呢?”方磊逼問。

魏雁秋還是沒說話。

方磊惱怒地大聲喊道:“魏雁秋我問你話呢,你聾了還是啞了,你說話啊!”

魏雁秋忽地轉過身子盯著方磊凶狠地說道:“我不考慮現在,我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責任考慮現在。現在我能告訴你的是,剛才我說過的,我要到大連找一個人,我要完成一項偉大的使命!”

“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麼呢?”

魏雁秋搖搖頭:“不能,不僅是你,這個世界上誰也休想知道,它隻能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我一個人永遠的秘密。”

方磊無奈地歎道:“那好吧,等你把你的使命完成了再說吧。我等著,一直等到那一天……”方磊終於從眼裏流出淚水,“要知道,這條裙子我總舍不得穿,三年來我沒穿過幾次,隻要看見它就想起了你,心裏就一陣陣的難受,想哭。這次出來,真有點鬼使神差,不知怎麼特別的想穿它,結果就碰到了你……”方磊說著,情緒很激動,滿臉通紅,隻想撲入魏雁秋懷中,把她的苦戀一起交給魏雁秋。但是她不敢,她摯愛著魏雁秋,卻又對魏雁秋有股莫名的敬畏。

魏雁秋聽著,心中特別的沉重。他還是非常喜歡方磊的,三年前,活波的方磊曾帶給他了多少的愉快啊,可是,現在……他看著淚汪汪的方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