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掙紮的夜和紅裙子(一)(1 / 3)

第八章掙紮的夜和紅裙子(一)

《掙紮的夜》發表在《青年詩作》上,這本雜誌攤開在方磊的書桌上。“夜很陳舊了”,詩的頭一句讓她感到驚奇。這時她去報社工作不久,被分配在副刊部。她本就喜愛文學,對詩尤感興趣,讀的中外詩作委實不少,腦子裏裝著許多名作。可這“夜很陳舊了”的字眼她還從未見識過,想象不來這位作者怎麼能以陳舊去形容夜。她一口氣往下讀去,忍不住隨著詩句的渲染而激動著自己的情緒。啊,他怎麼能這樣說呢?一切都生鏽了?一切都被收割了?隻剩下赤裸裸的靈魂在焚燒著心的旗幟?望著掙紮扭曲著的夜去等待?等待什麼呢?

她猜測不到作者在等待什麼,但從心中領略到了一股悲壯和淒涼,詩裏蘊含著生命的無奈的歎息,又在歎息中等待著生命力的噴發,大概就是這些。這首詩搖撼著她,她讀著讀著,被深深地感動了,忍不住雙眼有些潮濕了,隻想伏在桌上痛痛快快哭一場。可她突然從作者簡介中看到,作者魏雁秋竟是本市人,在服裝廠工作,不僅詩寫得好,還是一位年輕的服裝設計師,獲得過國家級大獎。這使她驚異地睜大眼睛,盯著魏雁秋這個名字,陷入了良久的思索,其他的詩再也懶得去讀了。

第二天,她掂著《青年詩作》雜誌到服裝廠推開了設計室的門,室內幾個男女奇怪地看著她,她毫無怯意地睃巡了幾下室內的人,對其中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英俊小夥子笑道:“假如我沒猜錯的話,想必你就是魏雁秋?”

魏雁秋奇怪地問:“不錯,我就是,可你是……”

“我是咱們市報的記者。”

“記者?”魏雁秋打量著方磊,“你是找我的嗎?”

方磊嘻嘻一笑:“不找你我問你幹嗎呢?”

室內的人都笑了,以羨慕的目光看著魏雁秋。

“找我什麼事?”

“來采訪你的。”方磊拍拍手裏的雜誌,“這本《青年詩作》裏麵有首詩,叫做《掙紮的夜》,寫的棒極了,它的作者是魏雁秋,既然你承認你就是魏雁秋,那麼你這個獲得過國家級大獎的服裝設計師也應該是你了。就為這個我來采訪你的,準備寫你一篇文章,向我報讀者介紹一位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兼服裝設計師。”

“就別寫了吧,搞設計是我的工作,沒什麼好寫的。”魏雁秋有些冷冰冰地衝方磊點下頭,轉身離去,氣得方磊叫道:“喂,你站住,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道理!”然而魏雁秋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像是沒聽見一樣。

一位老師傅說道:“姑娘,你最好還是寫別人吧,他這人就是這樣脾氣,有時候簡直有點不近人情。但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我們對他都習慣了!”

方磊很氣憤地回到家,對魏雁秋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在她時間不長的記者生活中,一向是采訪誰,寫誰的好稿子時,誰就高興得了不得,拿他們記者像王子公主般看待,而像魏雁秋這種,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但越是生氣,就越是忘不掉魏雁秋的影子,那高高的個頭、冷峻的麵容與生硬的態度透示出一股不同尋常的男子漢的神采,一下子便印在了她的腦中。她還不曾對哪個男子產生過這種古怪的無法抑製的情緒,這情緒騷擾得頗為委屈和難過,以至使她坐立不安,坐下去,站起來,在閨房裏走來走去,煩躁得不能自製。是的,“夜很陳舊了”,她又不禁念道,可他幹嗎要寫這陳舊的夜呢?她嘩地把雜誌再次打開,又把那首詩讀了一遍,緊蹙著眉頭,等了一陣對自己說道:“不行,我一定要和他談談,哼!”

於是,她風風火火地抄起電話話筒撥通了服裝廠辦公室,問到了魏雁秋的住址,到晚上,天還沒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她突然站在了魏雁秋的房中。眼前,是一副破敗的景象,屋頂的葦席七零八落,牆上抹的白灰好多處露出了裏麵的土坯,地麵凹凸不平,一張舊式木床,一張破八仙桌,兩把破椅子,屋裏家什擺放的亂七八糟,而且還有股黴味。八仙桌上放著一盞台燈,魏雁秋正在對一個小女孩指點著書本講著什麼。這小女孩是他什麼人呢?她想道。

魏雁秋見是她,奇怪地問:“是你?”

“是我,嘻,怎麼?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是吧?”

魏雁秋皺皺眉頭冷冷地說道:“請坐吧!”又對小女孩說,“娟娟,到裏麵寫作業吧,讓你這位阿姨坐下。”

娟娟用懷疑的眼光看看方磊,說:“阿姨你坐!”收拾起書本到裏麵去了。

方磊沒有坐下,在屋裏走來走去看看,又用審視的目光看看魏雁秋問道:“是你的女兒嗎?不過我看著不像啊?”

“是我外甥女。我不太喜歡人們來我家裏找我,我沒時間招待客人。”

方磊問道:“你外甥女幹嗎跟著你?你家裏其他人呢?”

“我不想回答你!”魏雁秋不悅地說著起身,大有讓客人馬上離開的意思。但方磊竟坐了下去,嘻嘻一笑說“魏師傅,你……”

“我叫魏雁秋!”

“嘻,你這人可真怪。不過我倒是很喜歡和你這樣古怪的人打交道。對,我應該告訴你,我叫方磊,是方方正正的方,三塊大石頭的磊。你的詩寫得真好,我讀了好多遍。”

“方記者……”魏雁秋說。

方磊連連擺手止住魏雁秋:“別這麼叫,我覺得這種稱謂出自別人口中還勉強可以,可從你口中說出來我聽著很刺耳,就叫我方磊吧,好嗎?”

“好吧,可你應該記得我對你說過,我不願有誰來寫我,那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嘻嘻,這不很簡單嗎?假如我今晚不是為了要寫你的報道,而是來拜訪你的,和你做個朋友的,你怎麼辦呢?”

“我這個人不會跟人交朋友。”

“我教你怎麼和人交朋友。”

魏雁秋少有地笑笑:“你打算怎樣和我交朋友?談詩?談服裝?談生活?談思想?假如是這樣的話,我會使你失望的,我不愛和誰談這些。”

“說的很對,為談這些而談倒沒意思了,嗯……你可以把我看做一個小妹妹,拿出一個大哥哥的姿態,和我說什麼都行,你說呢?”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那麼,你可以答應幫我一個忙嗎?”

“幫忙?”魏雁秋抬抬眼。

“是的,女同胞都愛穿,我想請你為我做條裙子,怎樣?能答應嗎?”

“嗯,好吧,不過隻此一次,因為我沒有過多的時間為別人服務,並不是我……”

“行啊,一次也行,”方磊說罷站起來,對魏雁秋做個鬼臉,“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我就把料子拿來,做連衣裙,拜拜!”

方磊走了,魏雁秋連送也沒送。

第二天傍晚,魏雁秋剛吃過飯,還未來得及洗刷餐具的時候,方磊就歡快地送來了一塊火紅的衣料,魏雁秋抖開看看說道:“你選擇色調倒挺潑辣!”

“嘻嘻,我覺得火紅的好,穿在身上就像一團火,我要用這把火把整個世界給燃燒起來,燒掉一切苦難,一切不平,一切煩惱。我還想寫首詩,題目就叫做《火紅的裙子》,怎樣啊魏雁秋先生,這題目行嗎?”

魏雁秋點頭笑笑,這位記者小姐的活潑感染了他,他覺得和這位姑娘在一起挺愉快挺開心。問道:“那麼你是否即興來幾句?”

“這可不敢,班門弄斧的事兒,會讓我不好意思的!”方磊嘻嘻哈哈地笑道,“再說,這要看你給我做的怎樣,如果做的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我一準穿在身上即興吟幾句請你賜教。嘻嘻,你看做成什麼樣子的好呢?”

“等我尋找一下感覺吧,咱們現在不必討論,一討論就受局限,這樣吧,兩天後你來取,並準備好你的詩。”

方磊點點頭:“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不必了,我可沒打算以自己的勞動換取別人勞動的意思,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你怎麼一個人帶著外甥女生活?家裏其他人呢?

魏雁秋的臉突地陰沉了,語調低沉地說:“你不該問這些。”

方磊不高興地撅撅嘴:“好吧,不問就不問,不過我覺得確實應該幫你做點什麼。不知怎麼回事,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可親,盡管你表現得有些冷峻,但我仍這樣認為,要知道,我在家也是一個人。”

“怎麼?你……”魏雁秋甚為吃驚。

“你理解錯了,我的家人都活著,但我在家裏很孤獨,白天工作起來倒沒什麼,一到晚上回家就覺得像是進了冷宮。”

“這是為什麼?”

“我爸我媽離婚了,我跟著我爸,我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我爸因為工作忙整天不在家,你說,我在家裏什麼意思?”

“那你就找同學玩兒去啊?”

“找同學?”方磊搖搖頭,“沒意思,我的同齡人,男孩子淺薄得要命,女孩子庸俗得讓人心煩,所以我連個朋友都沒有。單位的人吧,經常勾心鬥角,文人相輕,互不服氣,整天盡寫一些瞎吹的稿子騙人家的酒喝,要人家禮品,可還整天以文人自居,清高得了不得。其實呢,不過一群文痞而已,和他們在一起沒勁。但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開心,盡管你說話不多,不像我這麼窮呱嗒,我還是認為挺好。我似乎找到了一種什麼感覺,也許,這是因為你的那首詩的緣故?那首詩不是那種單純感傷的詩,你這首詩讀來能夠叫人從憂傷的情緒中迸發出一種壓抑的衝動。不是嗎?她吟道:‘在黑夜的寂靜中,靈魂顫栗了,渺茫啊,那是怎樣的一片渺茫?靈芝草被收割了,在幻想的仙境。雪蓮被收購了,在罕奇的冰峰。綠色,所有的綠色都被收購了,在慌亂的呐喊裏。生命,所有的生命也都被收割了,在流逸的瘋狂中……’這首詩我已經會背了,一想起那些句子我都想哭。似乎你寫得太絕望了,太殘酷了,然而你卻在絕望的殘酷中等待,盡管是一種無奈的等待,卻畢竟是等待……”方磊說到這裏,眼眶有些潮濕,又說,“你像個嚴肅的大哥哥。”

魏雁秋沉默不語,在屋裏踱著步子,夾著煙卷的手指有些顫抖,聲音也有些顫抖地說:“謝謝你,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我聽到的,除了恭維,就是虛假的關心……”

“我後天來取裙子行嗎?”

“後天,保證讓你滿意。”魏雁秋勉強笑笑。

“後天是星期天,你……”

“是星期天,你不要太早,我星期天愛睡懶覺,不好意思。”魏雁秋不自然地笑道。

娟娟在裏屋寫作業,方磊起身站在門口笑嘻嘻地說:“娟娟,阿姨要走了,不送送嗎?”

娟娟起身把她上下看看,說:“阿姨?你才比我大幾歲啊就要我叫你阿姨?”

“咦?你多大了?”方磊奇怪地問。

“十三了。”

“哦,才十三啊,我比你大十歲,你不應該叫我阿姨嗎?”

“隻比我大了十歲你就要我叫你阿姨?”

“是的!”方磊樂道,“就是比你大一歲,你該叫我阿姨也得叫。你舅舅成了我的大哥哥,你說你該叫我什麼?或者,叫我姑姑?”

“嘻嘻……”娟娟捂著嘴笑了。

星期天,方磊一大早來了,魏雁秋果真還沒起床,娟娟正在廚房燒飯,腰裏圍著圍裙,挺像回事。方磊問道:“娟娟你還會做飯?比我可強多了,我什麼也不會做,就會吃。你舅舅怎麼還在睡?我去把他叫醒去!”說著就要離去。

娟娟一把拉住她:“別去,不許你把我舅舅叫醒,都是你,舅舅為了給你做群子,熬了大半夜!”

方磊點點頭:“那好,那麼咱們把屋裏收拾一下行嗎?看你家裏到處亂七八糟的。”

“你不嫌髒嗎?”

方磊笑道:“阿姨不嫌髒。”

“那你小聲點。”

“嗯,我小聲點。”方磊動手和娟娟在屋裏收拾起來,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歸放得整整齊齊,又把魏雁秋的髒衣服收拾在大盆子裏,讓娟娟給她做幫手,一邊洗著,娟娟問道:“阿姨,你為什麼對我舅舅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