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把喝過人血的匕首(一)(1 / 3)

第七章一把喝過人血的匕首(一)

魏雁秋甩掉了方磊,回到賓館在床上躺下,雙手枕在頭下望著潔白的天花板。這間房裏,他身下柔軟的床鋪,貼著高檔壁紙的牆壁,地麵猩紅色的地毯,靠牆的意大利式沙發,等等,與房間裏淡淡的香味非常和諧,讓人感到優雅舒適。但他心中悵然,不明白那過去了的少年生活,這幾年幾乎不曾出現過,何以今日在頭腦中晃動那一幕幕鏡頭?哦,奶奶,母親,父親,姐姐,敬愛的王老師,還有叫他刻骨銘心的趙法章!

——他有一把匕首。

一九七四年,他十四歲,在人家打了群架之後的戰場上撿到一把匕首。那是一把自製的匕首,刀柄是紫檀木,上麵鑲著幾個黃銅飾件。這把匕首曾沾過人血,不是打群架戰場中的人血,而是他那個混沌的年紀中,他親手將這把匕首刺進了一個人的肌膚中,以他少年人的狂虐品嚐了給人放血的極為痛快的樂趣。

十四歲的年紀,對很多事物是難以想象的,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刷大字報,為什麼兩派人要鬥來鬥去,也不明白父親何至於為一個什麼投機倒把份子而墜樓身亡。他隻知道,父親去世之後,母親為了養活他和姐姐,拖著病體終日為旅館拆洗被褥,累得四十多歲年紀卻看上去如同六十歲的老太婆,他隻要一閉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母親那悲慘地掙紮的模樣。母親無力養活他姐弟二人,將他十八歲的姐姐嫁給了一個拋棄了妻子的三十多歲的工廠頭頭。

他的姐夫是個愛喝酒的人,一喝醉就把姐姐痛打一頓,打得姐姐每每跑回去讓母親看她身上的傷痕。他自幼就很愛姐姐,忍不下姐姐所受的屈辱,每天躲在姐姐家旁邊,終於在一天夜裏,當他看到姐夫喝得東倒西歪的時候,撲過去將他的匕首狠狠地向姐夫刺去,姐夫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他拔腿就逃。然而姐夫卻住進了醫院,姐姐在醫院裏侍候姐夫了兩個月。姐夫從醫院裏出來時已變成了一個狂吼亂叫的躺在床上不能行走的白癡,因為他複仇的匕首無情地切斷了姐夫的一根重要神經。姐夫成了一個廢人,姐姐忍受著巨大的悲痛開始和一個喪失了一切生存能力的人生活著。

那天,他看著姐姐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小娟娟流淚時,他不吭不響地跪在了姐姐腳下,姐姐不知何故,問他這是怎麼了,他一言不發,跪了一陣後站起來默默地走了。姐姐一直不知道這個秘密,他懂得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姐姐知道這個秘密,他要將這個秘密永遠地存在心靈深處,直到生命將要完結的時候才能告訴姐姐:“姐姐,是我害了你,姐姐……”

十八歲那年,他高中畢業,趕上了上山下鄉運動最後的一年。他揣著母親的淒涼,攜著他的那把喝過人血的匕首離開了母親和姐姐,踏上西去的列車,來到一個荒涼的世界。

那是一塊罕奇的地方,叫做石頭嶺,嶺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遍地皆是,像是齊刷刷從地層深處鑽了出來一樣。而且這些惱人的鵝卵石被人從地裏揀出來之後,像是很有靈性地擁擠著,跳躍著,每隔不遠便神奇地堆起一個偌大的堆,這些大堆上覆蓋著一些藤蔓和野草,一旁生著枝枝杈杈的酸棗刺,看去如同一個個古塚,因而倒使這石頭嶺像是一個具有悠久曆史的墳場了。他和幾個同學插隊來到這塊蠻荒之地,作為複仇,他第二次使用了他的匕首。

那是一天下午,幾個同學下地去了,該他值日,他將廚房裏收拾幹淨後,獨自拿著他的匕首玩弄著。忽而他從門後拿出一塊木板,用粉筆在上麵畫了一個小人兒,在小人兒下麵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用匕首對著小人兒瞄了瞄,唰地把匕首擲出,紮在了小人兒的胳膊上。他這是在折磨自己,他總忘不了奶奶的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他總覺得自己是老鼠,奶奶死了,父親是投機倒把份子畏罪自殺了,自己什麼也不會有了。他又將匕首擲出去,紮在了小人兒的心窩上。而這時門口響起腳步聲,他一轉臉,竟是趙法章。

趙法章已是近四十歲的漢子了,比及他才當小學校長時候年長了十多歲。但,十多年的歲月並未使他顯得蒼老,他看上去仍是風度翩翩。當然,由於歲月的增加,他顯得沉穩了莊重了。他的兩次戀愛所遭受的打擊,使他恨透了一切,尤其是那個生活在他身邊的張慧心。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瘦弱的女人竟能從幹癟的腹中為他產下一對雙胞胎,兩個兒子,從而使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支柱。妻子兒子將他牢牢地拴在了家裏,讓他享受著不願享受的天倫之樂。可是他每當想起和他戀愛過的文秀玉和王麗華那姣好的麵容時,他的心頭就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隱痛。

從那以後,他學會了借酒澆愁,經常不吭不響地獨自飲酒,喝醉了倒頭便睡,終日對張慧心不理不睬的,隻是在體內的雄性憋漲得難以忍受的時候才逮著張慧心胡亂發泄一通。張慧心理解他的苦衷,有好多次,在他一杯接一杯獨飲的時候默默地站在他跟前說:“法章,你恨我吧,要實在覺得不行,咱們離了也可以,我不能毀了你的前程……”

對這樣的話,他總是不予回答,他覺得這也許就是命運,命運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所以在張慧心又一次哭著求他與她分離的時候,他抱住張慧心痛哭了一場,哭得是那麼的動情,哭得張慧心感動了許多日子。然而他終竟是厭煩那個家,為了擺脫這種煩惱,他主動申請,以知識青年帶隊幹部的身份從D市來到了這蠻荒的石頭嶺。

他吃驚地看著魏雁秋這種自虐的行為。他認得這是魏雁秋,十多年的歲月雖然使一個頑童變成了粗眉大眼的小夥子,但他是不會忘記魏雁秋的模樣的。他對魏雁秋笑笑:“魏雁秋,還認得我嗎?”

“認得,扒了你的皮我也認得你的骨頭!”魏雁秋握著他的匕首凶狠地回答。

趙法章皺皺眉頭沒說什麼。

“你來這裏幹什麼!”魏雁秋惡聲惡氣地問。

趙法章笑笑:“我嘛,是剛來這裏的你們知青的帶隊幹部。”

魏雁秋沒再說什麼,隻是對趙法章怒視著。趙法章的突然出現,喚起了他沉埋已久的憎恨,在他悲冷的心靈深處驟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毀滅意識。

趙法章見他不言不語,對他又笑道:“魏雁秋,別這麼瞪著我,我住在大隊部旁邊那個小院裏,就我一個人住在那裏,你待會兒去找我,有些話咱們應該好好說說!”說完也不管魏雁秋是否同意便轉身走掉了。

他很理解魏雁秋那仇恨的目光,他來到這裏時一聽說魏雁秋在這裏,立即便很後悔到這裏來。是的,十多年的光陰,濾去了他對魏雁秋的憎恨,盡管他仍然像懷戀文秀玉一樣懷戀著王麗華,但他卻明白了自己所犯下了一個讓他懊悔終生的錯誤:他想不到會因他的一封檢舉信導致魏雁秋的父親墜樓身亡!是的,那時他太年輕,經不起感情世界裏的風浪。然而,一切都晚了,晚了……但,那些事他魏雁秋知道嗎?

回到住處,他坐在床沿上,情緒非常不安,但眼一瞥看到了他從D市帶來的劍,便心一橫把劍取下,抽劍出鞘,提在手中來到院裏,舞出了一個呼嘯著白光的弧線。

魏雁秋來到時,趙法章的劍玩得正酣,見他來到,立即收勢,收得幹淨利索,透出一股颯爽英氣。魏雁秋看在眼裏,心中不得不佩服他的這位趙校長。然而他恨他,冷冰冰地問道:“叫我來什麼事?”

“哦。”趙法章笑笑,“有些事咱們應該好好談談。”

“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我要和你算賬!”

“和我算什麼帳?”趙法章依然微笑著。

“我的賬,還有王老師的賬!”

“沒有別的賬嗎?”趙法章遲疑了一下問道。

“沒有!”

“那好,你想怎麼算?”趙法章明白了王麗華並沒有告訴魏雁秋其父親死亡的原因。

“我要給你放血!小的時候,你一巴掌把我打昏過去,你欺負王老師,那時我沒辦法你,現在,我長大了!”

“好得很,那麼你就算吧!“趙法章把劍往身後一背。

魏雁秋從衣袋裏掏出他的匕首,呀的一聲叫撲將過去,趙法章敏捷地身子一側,做成一個虛步,右手輕輕一撩,順手牽羊,把魏雁秋摔倒在地。魏雁秋惱怒得頭都想炸,翻身爬起,猛撲過去,匕首直刺趙法章胸脯。但趙法章身子一擰,轉到魏雁秋身後,右掌在魏雁秋背上輕輕一拍,魏雁秋應聲倒地。他又一次翻身躍起,又一次撲去,然而接連幾下,都是如此下場,沒有還手的機會,恨得他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坐在地上對趙法章怒目而視。趙法章笑道:“魏雁秋,別在我麵前耍野,像你這樣的,再有三個五個怕也不行。起來吧,我有話和你說。”

魏雁秋從地上爬起,也不搭話,哼的一聲轉身就跑,但剛跑出兩步,猛地轉身,把匕首唰地擲出,一道白光直取趙法章。然而趙法章將身一晃,劍從頭背後抖出,隻聽咣的一聲,飛至胸前的匕首被磕落地上。趙法章笑道:“魏雁秋,我勸你最好不要這樣,有話好說,來吧,到我屋裏來!”

魏雁秋站著沒動,異常的惱怒。

趙法章問道:“這樣吧,我問你,你說要放我的血,隻是放血呢還是想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你不值得我賠上一條命。我隻是要放你的血,我魏雁秋不是軟骨頭,我恨你,就這樣。可我打不過你。但你也要做好準備,我可不是什麼君子,我既然這麼想了,就保不準哪天在你沒有防備的時候捅你一刀,我要從你身上嚐嚐複仇的快樂!”

“哈哈……”趙法章笑道:“魏雁秋,別說的那麼可怕,也用不著偷偷摸摸的,告訴你,我可不想死,若僅僅是放點血,來吧!”他手一鬆,劍插在了地麵上,隨後雙手抱在胸前,把眼一閉微笑道:“來吧,找個不致命的地方隨你的便吧,為了王麗華,挨你一刀,值得!”

魏雁秋一怔:“什麼意思?”

“別管什麼意思,來呀!”

“不,你說清楚我再動手不遲!”

“那好吧,”趙法章把眼睜開,歎口氣說道:“當初你年紀小,不懂什麼是愛情,當然,為了你王老師,我打過你,這是我的過錯。可你還恨我呢,我和你王老師的愛情全是被你破壞的,懂嗎?若沒有你的存在,我們也許就會生活在一起的。”

“可你不要忘記,你當時就是個有婦之夫,你老婆叫張慧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趙法章歎口氣:“這些你現在仍然不懂,這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不錯,我是有婦之夫,張慧心,那個像鬼一樣的女人,她是我老婆,他的父親當時是市委書記,但我並不愛她,也不願高攀她的家庭地位。可她卻利用她的權勢逼我和她結婚。我恨她,這一生都恨她,想離開她。所幸我得到了王麗華的愛,但又被你不曉事地破壞了……哎,和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你既然要複仇,那是你的事,來吧!”他又把眼閉上,但等了一陣不見動靜,睜開眼看看,魏雁秋連同那把匕首都不見了。他把劍從地上拔起,彈掉劍尖上的泥土,看著魏雁秋離去的背影,心裏好似被魏雁秋的匕首刺了一下那樣疼痛。不僅鼻頭一酸,雙眼有些模糊了,在模糊的淚光中似乎看到了王麗華暴怒的麵孔。

魏雁秋離開趙法章,心中悲愴。趙法章那樣說,難道他真的和王老師有著深深的戀情嗎?他心裏憋著一口氣,很想發瘋,一直跑到村外的河堤上,不禁淚水橫流,眼前浮現出了父親血淋淋的屍體,並想起了王老師臨走時候說的話:“小秋,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你爸爸是怎麼死的……”這個被王老師帶走的秘密,使他隱隱之中覺得,父親的死好像與趙法章有著什麼聯係,可他無法揭開這個秘密,王老師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啊,王老師,王老師您在哪裏?您在哪裏?

他在草叢中站著,回憶著少年時期的那一幕幕情景,眼淚不停地流著,牙齒緊緊地咬著。但他卻忽地奔出草叢,離開河堤,往鎮上奔去。他要回D市,找王老師,要到上小學時的學校找別的老師問問,他尊敬的王老師究竟到了哪裏。

可是當他回到家的時候,他的破敗的家門鎖著,鄰居陳奶奶流著淚告訴他,他母親去世了兩個月了,患食道癌,活活的餓死了,臨死前還叫著他的名字。他看著陳奶奶傷感的麵孔,如五雷轟頂,動也不動地豎在那裏,從眼裏泛動著死光。他這樣子把陳奶奶嚇壞了,對他連聲呼叫,把他喚醒過來,但他什麼話也沒說,隻對陳奶奶看了幾眼轉身就走了。

他邁著艱難的步子朝姐姐家走去,要質問姐姐,為什麼不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他,他要揍狠心的姐姐。但他卻不敢進姐姐的家門,他一想起被他的匕首刺成殘廢的姐夫就渾身發抖。自從姐夫殘廢後那幾年,他很少到姐姐家去,除了姐姐叫他幫什麼忙時他才驚懼地踏進姐姐的家門。他在姐姐家門口徘徊著,猶豫著,牙一咬,竟轉身離開了。他覺得現在已經是大人了,更沒臉見到姐姐。他走著,雙腳重若千鈞,每走一步都是那麼吃力,走走,停停,又掉頭朝姐姐家門口看。但是朝哪兒去呢?母親死了,家,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就剩下姐姐是唯一的親人了。哦,姐姐,姐姐,我對不起你呀!他猛地轉身朝姐姐家撲去,然而剛進家門,便被屋裏的惡臭氣味所僵住。他的眼前,一片淩亂,目不忍睹,那個躺在床上隻會轉動眼珠的活屍,浮腫的麵部上沒有一點血色,見他進來,用兩隻死魚樣的眼睛向他看著,並且向他呲開黑黃的牙齒,似乎準備咬他幾口。這形象使他毛骨悚然,渾身顫抖地走到姐姐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