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著那朵胸花。這太巧合了,怎麼和她住對門?她來青島幹什麼呢?怎麼辦?還說不認識她嗎?
方磊衝他冷冷一笑道:“怎麼?魏先生,還說不認識我嗎?”
“哦,實在是對不起,小姐,我真的不認識你,我真的不叫什麼魏雁秋。”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
“很抱歉,我沒有必要回答你。”
“你……”方磊惱怒地咬牙切齒。
魏雁秋抑製著心緒的不寧,仍作出一副坦然的樣子,微微一笑,走了。
方磊看著魏雁秋走去的背影,奇怪透了:怪事,我真的是認錯人了?莫非這個人和魏雁秋相像?大概是吧,世界上麵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希特勒不是還有個麵目酷似的替身嗎?不對,這不可能,他的麵貌太熟悉了,這身段太熟悉了,這走路的姿勢也太熟悉了,這說話的聲音也太熟悉了,這決不是偶然的巧合。唯一不同的是,三年不見,他的眼角有了些細細的紋路,和他考究的與過去樸實莊重所不同的衣著。但風度未變,仍是那麼深沉,他必是魏雁秋無疑!
可是他仍然說不認識她,她一定要讓他認識她。她永遠忘記不了,當初去采訪他的時候,他的穩健的飽含著內力的男性美給她的強烈印象。那時,她才二十三歲,二十三歲的少女的心被他從容不迫的風采震撼了,於是她接二連三地去找他。但他的不可抗拒的命運將他帶到了一個不知去向的地方,像一陣風,在她的生活中刮了一陣便沒有了,讓她很長一段時間內感到悵惘。她為了找到他,查詢了所有熟知的人,然而終無結果。他的風吹進了渺茫的人海,使她還未真正戀愛便嚐到了失戀的滋味。好不容易,她使自己逐漸解脫了出來,極力把他從記憶中抹掉。誰知他竟如幽靈一樣在青島這塊陌生的地方鑽了出來,這讓她振奮,高興,狂喜。可他卻說不認識她,他說她認錯了人。她委屈極了,又一次掉下眼淚。
魏雁秋一拐彎下樓了,她站著沒動,轉轉臉看看魏雁秋的房門。昨天下午,她看見這房門開著,想想魏雁秋考究的衣著,猛然覺得,魏雁秋變了,有錢了,氣派大了,財大氣粗,所以不願認識了?
但這是怎麼回事呢?他魏雁秋是如何從一個倒黴的淪落者變為幸運的富有者呢?既便如此,又何必作出不認識的姿態?她不理解,這裏麵有個謎。哼,你不認識我那可不行,我一定要你認識我,我方磊就那麼好說話,你說不認識就行了嗎?她讓門開著,搬把椅子坐在門口,看著魏雁秋的房門口,等魏雁秋回來時,幹脆闖進魏雁秋的房間,一定要魏雁秋認識認識!可是她也要去吃飯,何況,魏雁秋如果吃過飯出去了呢?再想找到他又如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忽而,她暗自笑了笑,又走出房間,下樓到了吧台那兒,對服務員說要查找一個人。
“查人?你是什麼人?”
“我是D市記者,要找這個人調查一些情況。”取出他的記者證遞給服務員。
服務員看了看問道:“你要查找誰?”
“一個叫做魏雁秋的,他住在二零八房間。”
“你既然知道他的房間,幹嗎還要查?”
“他拒絕和我約見,但我必須要和他談話,怕他突然走掉,所以要看他什麼時候走。您這裏是否為他安排了車船票,請您幫助我的工作。”
服務員遲疑了一下,查到二零八房間,看了看說:“這位客人前天就訂好了今晚十點去大連的船票,票已經交給了他本人,他的帳也結算過了。”
方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謝謝,那麼再麻煩您為我辦理離店手續吧。”
辦完手續,她上樓把隨行東西倉促收拾好,匆匆離開旅館,乘車直奔港口,買了一張十點鍾去大連的船票,這才如釋重負地鬆口氣,到餐廳吃飯。
她是第一次乘船,在艙房裏安頓好後她便到甲板上去了。這次旅行她很興奮,又帶有不安,還有些遺憾,遺憾的是在青島呆的時間太少,對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還沒看夠。不安的是自己像個特務一樣在跟蹤一個人。興奮的是輪船上的燈火和大海交相映輝,織成了一個美麗的夢,一時間她完全沉浸在這美麗的景致之中了,因而便想起了臨行前對父親說的她要寫一篇散文詩的事。可是,此情此景雖然讓她陶醉,卻構思不出一句恰當的句子以抒發情懷,因為魏雁秋這個人太讓她牽腸掛肚了。於是她不觀景了,在甲板上到處搜尋起來,隻要有人的地方她便湊過去,但到處見不到魏雁秋的影子,這使她有些慌亂,莫非魏雁秋不是乘的這趟船嗎?
客輪起航,她心一橫離開甲板,索性對艙房逐個進行檢查,凡是開著門的每一個房門都要進行檢視,每個麵孔都不放過。然而還是沒有魏雁秋的影子,這使她更加慌亂,懷疑自己弄錯了,魏雁秋果真不是乘的這趟船,魏雁秋或許乘火車或者飛機走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獨自乘船到大連,雖然能夠領略大海,可找不到魏雁秋,此次旅行索然無味。
她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艙房,懊惱地倒在鋪位上,委屈的淚水慢慢溢出。而更使她感到厭煩的是,她一旁的鋪位上躺著一個男人,男人的氣息在這種奇特的境況中撲入她的鼻孔。她看看,這個男人背向她側臥著,看不到麵孔,因為有一張報紙在那張臉上遮蓋著。
和一個男人這麼近躺著,她平生還是第一次,不免發窘,如果這個男人是她的情人,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哪怕挨得再近她也心甘情願。可這是個陌生人,一個藏起鬼臉的讓她覺得是個混賬東西的男人。她躺不下去了,翻身坐起,心煩意亂地看著一隻燈。
海,風平浪靜,客輪隻在前進中微微晃動。晃動,如同搖籃,催人睡意。時間一點點過去,她逐漸被困倦攫住,顧不得許多躺了下去,稍傾便進入了睡夢。
但第二天早上醒來,她與那個男人同時睜開眼對視著,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她要找的魏雁秋,不覺心裏一陣狂喜,和魏雁秋不約而同地直起了身子相互看著。
魏雁秋皺皺眉頭。
她冷笑著:“魏雁秋,還說不認識我嗎?”
“對不起,小姐,我已經告訴你幾次了,我不是魏雁秋,我的確不認識你。”
“什麼?你還不認識我?我一定要你認識我,我是方磊,方磊就是我,咱們……你為什麼說不認識我?”她不覺因氣憤提高了嗓門,惹得艙室裏的人們紛紛向他們好奇地觀望。
魏雁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攤攤手。
方磊又羞又惱,把魏雁秋狠狠地瞪了幾下,拿起牙具洗漱去了。無情無緒地吃過早餐,她又到了甲板上。她惱火之極:好吧,不認識就不認識吧,管你呢,我也全做不認識你得了,有什麼了不起!
她靠著欄杆站著,海風帶著腥味輕輕吹著。放眼望去,大海無際無涯,似是永無盡頭。太陽血紅血紅地從海中升起,粼粼的波光搖動著斑斑金光,不時有幾尾飛魚從水中躍出,飛出丈餘又鑽進水中。慢慢地,太陽升高了,籠罩著浩遠的水域。看得久了,她覺得大海不過如此,此次奔波純屬多餘,什麼散文,什麼詩歌,什麼美與不美,統統見他媽的鬼去吧!
風吹著她,迎麵把她火紅的連衣裙吹得緊貼著肌膚,胸部優美的曲線被海風恬不知恥地畫出。她懊惱地垂目看到了她值得驕傲的青春魅力,同時也看到了左胸別著的隨風浮動的那朵毛茸茸的胸花。於是她更加煩惱了,因為她想起了父親,父親當時那副癡癡的吞吞吐吐的模樣使她覺出,這朵胸花根本不是給她買的,那麼是給誰買的呢?父親能給誰買這樣的東西呢?
猛地,她又想起了那個據說是年輕貌美的蘭雅文,這朵胸花會不會是父親給蘭雅文買的?父親是男人,要以這朵胸花去討好一個女人!啊,父親,父親!她從心底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孤獨,淚水濕潤了眼睛,緩緩地抬起手,把胸花從胸脯上摘下,看了幾眼後,手一揚,朝蒼茫的海麵扔去。
可是胸花太柔,太輕,太飄,被海風又吹了回來,飄飄地悠悠地落到了一個人的腳邊,隻見這個人略一驚愕,彎腰把胸花撿起,抬在了眼前。
方磊流著淚恨道:“為什麼撿我的東西!”
“方磊,幹嗎把它扔掉?”
“我的東西,想留便留想扔便扔,跟你什麼關係!哼,你不是不認識我嗎?幹嗎叫我的名字!”方磊擦擦淚水。
“是的方小姐,我是不願認識你,但這朵胸花多可愛呀,怎麼舍得把它扔掉?”
“反正它不是我的!”
“喲,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怎麼在你身上?知道了,想必是和什麼人在慪氣,這個人是個男人,他買了這麼一朵好看的胸花,送給了一位漂亮姑娘。但這姑娘任性得很,她是一位市長的千金,當她覺得這小夥子獻殷勤隻是送了這麼一朵廉價的胸花,猛然間認為自己好像被貶值了一樣,於是呢,在瞬間的新鮮感消失之後,她看著這朵胸花不順眼了,嫌棄它了,所以這朵多餘之物就應該去大海裏飄蕩。可是,當她把它投向大海的時候,多情的海風卻把它吹了回來,飄飄漾漾地落在了一個陌生人的腳下,這個陌生人把胸花撿了起來,問這位千金道:‘你幹嗎要把它扔掉呢?’”
“嘻嘻……行!”方磊破涕為笑。
“行什麼?”
“你幹脆當作家得了,這個故事編得挺不錯的嘛。可惜你把這位千金描繪得太淺薄了些。你哪裏知道,這位千金多情得很呢,她癡癡地戀著一個人,這個人在她生活中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但這個人卻像一陣風一樣在她心頭吹了那麼幾下就不見了,消逝在了茫茫的人海。她等啊等等,找啊找,找得好苦好苦,認為他不存在了,於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接受了另一個人的贈禮:一枚毛茸茸的胸花。但她心裏始終掛念著那個人,終日沉浸在惶惑和不安之中。有多少次,她在夢中與他相見,喜歡得熱淚盈眶。這天,她猛然覺得這份贈禮是那麼的不真實和無聊,於是就把它扔向大海。可是正如你說,多情的海風又把它吹了回來,落在了一個陌生人的腳下,陌生人把胸花撿起問她道:‘你幹嗎把它扔掉?’這位千金正欲回答的時候,一抬頭,啊,天,這個陌生人原來並不陌生,他原來是……”
“這個故事你編得比我還好,可你怎麼不說下去了?原來是誰?他在這個故事當中扮演著一個什麼樣的角色?請講下去呀?”魏雁秋笑道。
“講什麼,你完全清楚!”方磊又淌出了淚水憤恨地說。
魏雁秋把手裏的胸花抬在眼前看著,對方磊平靜地笑道:“方小姐……”
“不許你這樣稱呼我!”方磊惱恨地叫道。
“好,方磊,你的故事編得雖美,可你卻不知道這朵胸花真正的來曆。”
“我不知道?我的東西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不成?”
“是的,我知道,這朵胸花,我認識它!”
“什麼?你認識它?”方磊大為驚異。
“是的,但它是怎麼到了你手裏的呢?”
“這你別管,你說你怎麼會認識它?”
“那你必須告訴我,你是怎麼得到它的。”
“可以,但你必須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它的。”
“得了吧方磊,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你不願意告訴我它怎麼到了你手上也可以,但這朵胸花嘛,既然是你扔掉的東西,看來你已完全沒有必要再把它留在身邊了,我看我就把它保存起來算了,可以嗎?尊貴的方小姐?”
“不行,你把它還給我,既然你不告訴我,我是有辦法弄清它的來曆的!”
“晚了,方小姐,你無法再要回去了,和你一樣,既然你不願意告訴我,我也有辦法弄清它是怎麼到了你手上的,你應該感謝它,是它幫助我說出我認識你的,不是嗎?”
方磊恨得牙癢癢的,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她心中既喜又恨且奇。喜的是魏雁秋終於說認識了她,恨的是魏雁秋太不近人情,奇的是魏雁秋為什麼說認識這朵胸花。這朵胸花不是父親從商店買的嗎?即便是要送給蘭雅文的,可畢竟是才買的東西,他魏雁秋為什麼說認識它?莫非是他一直不理睬我覺得過意不去,才以此尋找借口和我說話?並把胸花留在他身邊以喚起我們那已逝的回憶?想到此,她不覺從臉上綻放出幾絲快慰的笑意。是的,那已逝的回憶曾多少次使她魂牽夢繞啊!然而看他這勁頭,可能是嗎?
方磊怔怔地看著魏雁秋。
她和魏雁秋的相識源於那首《掙紮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