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也在床上躺著,姐姐比他大四歲,正值青春年華,可看去卻如同三十多歲的婦人,臉上刻著飽受生活磨難的痛苦。見他進來,大叫一聲:“小秋……”淚水一湧而出,欲掙紮著起來,又一下倒了下去。姐姐病了,被勞累拖垮了。這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活屍丈夫一起生活了整整八年,在這八年的漫長歲月裏,她要勞動養家,要侍候活屍丈夫,要侍候不懂事的女兒,還要侍候有病的母親。這其間她曾要把母親接過來同住,好減輕一些奔波勞累,無奈母親害怕他的活屍丈夫,死也不肯到這裏來。現在,母親終於死了,她解脫了一層勞累,然而這個活屍丈夫卻不會死,活屍丈夫似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終日用幹癟的嚎叫和死魚樣的眼睛折磨著她。她無法拋棄他,他不是一個物件,又不敢殺死他,他畢竟還是個人,盡管她心裏恨不得他趕快死掉,卻又不得不天天喂他吃喝,擦屎刮尿。他耗盡了她的精力,她受夠了這種日子,很想一死了之,又舍不得年幼的女兒。
魏雁秋看著可憐的姐姐,心中流著淚,膝蓋發抖,想給姐姐跪下,向姐姐訴說他的悔罪,但他卻是狠狠地斥責道:“姐,媽死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姐姐在床上號哭起來:“小秋,為啥要我告訴你?一切罪我願一個人受,反正姐姐是受罪的命,你不該受這種折磨,我為啥要你回來看著她活活餓死呢?你隻要知道她是為咱們操勞而死的,就足夠了。小秋,姐對不起你,沒有能力讓媽多活幾天,你罵我也行,打我也行,反正姐對不起你,你下鄉了,姐連一分錢也沒給你,小秋……”
魏雁秋一聲不吭,冷冷地站著,如鋼鑄銅澆,放聲大哭的景狀隻能在心裏,好似淚腺已經枯死。他腦海裏閃動著一個個鏡頭:奶奶彎曲的手指,父親血淋淋的屍體,還有母親哺育了他的溫暖的乳房。嘴一咧,他臉上現出幾絲慘淡的笑意,覺得這一切仿佛不曾存在過,都是遙遠的夢。但姐姐是真實的,姐姐麵孔上布滿了淚水,姐姐仍哭著對他說:“小秋,你說,咱們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是啊,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真是命運之神的操縱?
這時從外麵跑進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蓬頭垢麵,衣服破爛不堪,如同一個小叫花子,很髒的小手拿著一個燒餅,哭著說:“媽媽,你吃,你吃……”
姐姐說:“娟娟,快叫舅舅!”
“舅舅!”娟娟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魏雁秋一展雙臂將娟娟抱住,一直顯得很剛強的他此時再也控製不住,淚水嘩地湧出,使勁吻著娟娟的小臉。
“舅舅,媽媽兩天沒吃東西了,媽媽病了,舅舅……”娟娟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哭道。
“為什麼不弄點別的吃?”魏雁秋哽咽著問。
娟娟搖搖頭:“媽媽說沒錢了。”
魏雁秋伸手摸摸衣袋,掏出了僅有的五元錢。在那窮山溝,每日工分隻合幾毛錢,除了吃穿,就所剩無幾了。他對娟娟說:“娟娟,跟舅舅去買吃的,今天咱們好好吃一頓。”對姐姐說:“姐,別發愁,我幹脆不回鄉下去了,找個零工,咱們就這樣混著過吧!”
姐姐淒慘地笑笑對娟娟說:“看,舅舅有錢了,讓舅舅給你買好吃的,好嗎?”
娟娟拍著髒兮兮的小手樂道:“哦,舅舅有錢了,舅舅有錢了!”
魏雁秋摸摸娟娟的頭,酸楚地領著娟娟到了街上,買了一塊肉和幾個燒餅。然而當他一踏進姐姐門檻,血一下就凝住了,姐姐,他可憐的姐姐倒在一片血泊中,身旁扔著一把菜刀,姐姐的喉管被菜刀無情地切斷了,割斷的喉管裏往外冒著血沫,慘白的臉上掛著幾絲痛苦的微笑。娟娟嚇得一聲慘叫,撲在母親身上聲嘶力竭地痛苦起來:“媽媽,媽媽呀,媽媽……”魏雁秋又一抬頭,桌上放著姐夫的頭顱,轉臉看看,姐夫沒了腦袋的身軀似一個完好的生命一樣在床上擺放著。這頭顱的一邊,展著一張寫了字的紙片,上麵寫道:“小秋,姐對不起你,這日子沒法過了,這個死鬼,我恨死了他,可我既然嫁給了他,就不能撇下他,讓他跟我一起去吧。娟娟就托付給你了,小秋,別恨姐,你要帶好娟娟,好好生活,做個有出息的人……”
姐姐解脫了,姐姐徹底地解脫了。
魏雁秋抓著姐姐的遺言,手在顫抖,盯著桌上姐夫的頭顱,姐夫死魚般的的眼睜著,對他狠狠地望著,冒血的嘴向他張著,似在嗷嗷地對他進行著控訴,整個麵部像是野獸。他絲毫恐懼也沒有,沉靜地站著。突然,他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緊走幾步,將姐夫的頭顱提在手中,注目盯了一陣後,揮起右手在頭顱的臉上左右開弓打了幾個耳光,又將手一甩,把頭顱朝那沒了腦袋的屍體砸去。但這頭顱卻從屍體上滾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幾下滾到了他腳邊,仍用死魚般的眼睛朝他盯著,惱得他呀地一聲大叫,抬腳向頭顱狠狠地跺去,哢嚓一聲,頭顱碎裂了,和著血絲的腦漿噗地濺出,劃著紅的白的弧光向他身上臉上奔去。他呼呼地喘著粗氣,滿腹的仇恨無處發泄,頭發被怒氣衝起,熱血在體內狂躁地奔湧。他猙獰得像個魔鬼,想殺人!
娟娟停止了哭叫,用嚇呆的目光看著他的舉動。
轉過身來,他終於在姐姐身旁跪下了,跪了一陣,他默默地站起,找了兩條棉被把兩具屍體分別裹起,找了幾位鄰居幫忙,把屍體抬上一輛板車拉到了火葬場。
家裏巨大的變故,使他放棄了尋找王老師的打算,外甥女娟娟似一條繩索將他牢牢地捆住,他決不能有負於姐姐的遺言,一定要把娟娟帶大帶好。可他在鄉下,把娟娟帶在身邊不方便,就把娟娟托付給鄰居陳奶奶,自己回到石頭嶺,為了多掙工分撫養小娟娟,他終日拚死拚活地勞動,每隔一段時間就回D市看看娟娟,然後又回到石頭嶺。從此他變得更加沉默了,然而心靈深處卻埋藏著奔騰的岩漿。不久後,D市招工,他隨著他倒黴的命運回到了D市,走進了服裝廠的車間,開始像女人一樣在縫紉機前做衣服。
他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娟娟在鄰居陳奶奶家中一直不錯,待他回城時候已近小學畢業。把娟娟接到身邊和他一起生活,他是舅舅,可在這個家裏他又是爹又是媽,白天勞累一天,晚上還要操持家務,輔導娟娟學習。待娟娟睡去後,他往往躺在床上閉著燈,瞅著黑黢黢的屋頂久久不能入睡,沉浸在無休無止的想象中。他對生命現象感到極端的不可思議,奇怪自己怎麼就是在這房子裏出生,這房子裏怎麼曾有過奶奶的絮叨,父親的暴躁,母親的羅嗦和姐姐的笑聲。還有尊敬的王老師曾在這房子裏看到過他最後一次吃奶。然而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都被曆史卷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隻給他留下了這悲慘屈辱的軀殼和一個小外甥女,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就剩下了這個不懂事的小女孩,他隻有和這個小女孩相依為命。除此之外,他在自己的感情世界裏失去了一切選擇。因而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有時候情緒壞上來什麼都懶得去做,到吃飯時候就幹脆領著娟娟到飯館吃。屋裏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老鼠亂竄,見了他連躲都不躲,且還用綠豆般的小眼睛與他對視。
他在廠子裏終日沉默寡言,一味埋頭幹活,同事們及領導們對他的表現給了他這樣一個評價:老實!不了解他的人甚至認為他是個啞巴。但,盡管他終日不語,他男子漢的剛毅勁頭在全廠男性當中顯得相當突出,眉宇間所透出的勃勃英氣令不少姑娘為之動情。可他卻對此不感興趣,就連大膽些的姑娘主動找他說話或者約他晚上看電影什麼的,他也不予理睬。好心的師傅給他介紹對象他總是拒絕。他沒有心思考婚事,也沒有條件沒有精力去考慮婚事。他心中唯一的願望是不能辜負姐姐的遺言,一定要把娟娟好好養大,他把娟娟看得如同自己的女兒一樣。
但,人們不理解他,久而久之,一些好事人便對他進行了一係列猜測,有人認為他是在偷偷戀愛著,有人認為他談的對象不在本市,還有人認為他有排斥異性的精神病,認為他大概是在戀愛上受到了過大的挫折。而有的則幹脆認為他生理上有缺陷。對這些議論,他有所風聞,但他仍是不予理睬。更為甚者,他發現一上廁所就有人注意他的私處。這天有個小夥子公然和他開玩笑說:“魏雁秋,別人都說你生理上有毛病,可我注意你好久了,也看不出什麼名堂,老實說,你是不是個陰陽人?人家說陰陽人半月男半月女,嘻嘻……”
他沒答話,對那小夥子揮拳打將過去,打得那小夥子仰麵朝天,口鼻噴血,然後他揚長而去。這之後,他索性把自己封閉了起來,連上廁所都跑到廠外去,對一切人都產生出強烈的憎恨。這種不良的情緒不斷地襲擾著他,他無心改變這種惡劣的心境。但他很清楚,如果繼續下去,勢必會真的神經失常,如果神經失常了,小娟娟怎麼辦?通過多日思索,他終於找到了兩樣東西去做,一是學習服裝設計,一是讀文學作品。他為自己作了安排,除了家務及照看好娟娟外,他一個星期研究服裝,一個星期讀文學作品,交替進行。他經常去的地方是書店和圖書館,有時候帶著娟娟去看看電影或者文藝演出。
他的生活中沒有朋友。
一把喝過人血的匕首(二)
他的這種安排使他出現了奇跡,兩年後,他設計了一套童裝被廠裏看中,選送到北京參加全國兒童用品評比獲得了“金鹿”大獎,廠裏把他從車間調到了設計室。另一方麵,文學作品讀得多了,有時候便不由地產生了寫的欲念。在一個沉寂的夜晚,小娟娟睡去了,他對著冥冥的夜色思緒萬千,所經曆過的一切苦難又一次在眼前一一現出:奶奶彎曲的手指、母親溫暖的乳房、父親掉在樓下的血淋淋的屍體、姐姐冒著血沫的喉管和姐夫的那顆猙獰的頭顱……他覺出他的生命的坎坷就有如他在黑暗的夜裏掙紮,而且他就是夜,夜就是他,他生活在暗夜中,暗夜吞噬著他的靈魂,他和暗夜實為一體。於是,他含著兩汪熱淚,將一首被他命名為《掙紮的夜》的詩從他顫抖的筆端流瀉出來:
夜很陳舊了
沙沙沙是誰的腳步
在敲擊著你的神秘的純淨
哦是死亡
是死亡在綿綿地生長著
感覺著冰冷的風景
靈魂顫栗了
在黑暗的寂靜中靈魂顫栗了
渺茫啊那是怎樣的一片渺茫
靈芝草被收割了在幻想的仙境
雪蓮被收割了在罕奇的冰峰
綠色所有的綠色都被收割了
在慌亂的呐喊裏
生命所有的生命也都被收割了
在流逸的瘋狂中……
是的夜在掙紮著
一切都生鏽了
連同曾幾何時男人叩擊著有聲的青銅色的皮膚
女人隻向純淨打開的奶乳色的皮膚
連同月亮晶瑩瑩的皮膚
太陽熱灼的金桔似的皮膚
那麼還要等待嗎
赤裸裸的靈魂
還要永遠地燒掉心的旗幟
掙紮著扭曲著
望著滿天的鐵鏽漫山的腥紅
望著白骨中的死亡的麵孔
望著孤獨地掙紮著的夜去苦苦地等待嗎
等待嗎
是的,不能再等待了!
魏雁秋猛地一哆嗦,從床上一躍而起,前後左右看看,他置身於豪華的客房中。這客房每日要花去他一筆不少的錢,但他毫不在乎,今日的他決不是當初交不起學費的他了。
然而往事不堪回首。
他走到窗前看著大海,這時已近黃昏,夕陽向大海沉去,整個大海翻動著血紅的顏色,像是剛剛洗過無數被殘殺的屍體。
他轉過身來,到衛生間洗了下臉,要去吃飯,但剛打開房門,對麵的房間也打開了,那個非要認識他的方磊向他投去兩道憤怒的目光,那飽滿的胸脯左邊的那朵毛茸茸的胸花向他飄然若飛地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