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叢林裏的罪惡(一)(1 / 3)

第二章叢林裏的罪惡(一)

瑪哈——街頭女郎。

街頭女郎是妓女,蘭雅文決不是街頭女郎。可她究竟是誰?她是怎麼成了市政府一科秘書的?這裏麵包含著外人不知的她的複雜的身世——

一九六四年,南京。

粉紅色的夢幻似一卷輕柔的薄紗,在她心中纏繞。人間一晃二十年,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個美麗成熟的女人,春心在波動,情潮在起伏,她由衷地感到,她需要和一個男人戀愛。於是在她眼裏,到處都是情男情女們,那朦朧的月光下,茵茵的草坪上,幽幽的樹影裏,吟唱,傾談,擁抱,還有熱烈的吻,魔鬼一樣引逗著她。她渴望在哪一天,有哪個她意中的男人突如其來地將她摟在那雙結實的臂膀裏,將滾燙的吻貼在她的唇上。然而,沒有,有的隻是粉紅色的夢幻,飄去了,兜來了,空惹得閨情惆悵,繾綣難寐。

但是,他出現了,何時出現的?在哪裏出現的?是圖書館裏數不清的黑頭發中間嗎?是喧鬧的運動會上嗎?是青年團員聯歡的時候嗎?是哪一天偶爾走碰頭的時候嗎?是……都是,都不是,反正,他出現了,咣的一聲便叩開了她的心扉。

星期天上午,夏風吹拂著南京師院,校園裏靜悄悄的,太陽當空照著,知了懶洋洋地在樹間破壞著耐人尋味的恬靜。

女生宿舍樓三層的一個窗洞裏,一條翠綠色的窗簾在風中拂拂揚揚,偶爾掀露出一個俏麗的頭影。她站在窗下的桌前,對著一麵小鏡梳理著滿頭烏發,隨著梳頭的動作,光柔圓潤的胳膊不時地在她聳起的胸脯上漫不經心地一掠,使胸脯顫動出一股麻酥酥的醉感。她的臉微笑著,一雙勾人心魄的亮眼睛從窗簾縫隙朝外望著。她發現了他,他正在噴水的圓池邊背著手在觀看,那麼的聚精會神。他在看什麼呢?她不可思議,水池裏除了幾尾紅魚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

她不止一次見到他在那池邊看魚了,但不知道他是誰,隻知道他是曆史係三年級二班的。第一次發現他時,她未在心裏引起過什麼,隻覺得他總是背著手走路,那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像個老夫子。他漂亮嗎?不算漂亮,很有風度嗎?好像是有點。從外相看她研究不出他屬於哪種類型的人。但她最近卻猛地覺出,他身上似有一股無可言喻的力量,如同一塊磁石,隻要一出現在她眼裏,她便無法把目光往別處移去。

頭梳完了,她索性用梳子將窗簾扒開,目不轉睛地研究那個人,希望那個人轉轉臉朝她這裏看上幾眼,對她現出一個微笑。

四層樓的一個窗洞,在“亮眼睛”的正上頭,是一個鵝黃色的窗簾,窗簾唰地被扯開了,現出了又一位她。她像個歐亞混血兒似的眼窩很深,瘦削的麵部繃得緊緊的。她靠著桌邊站著,兩條細腿顫顫地立在地麵上,上衣擠著桌沿,在身上拉得很緊,從不太飽滿的胸脯上頂出兩個小點,和下麵幾條顯現的肋骨。她的雙手在桌上抓著一隻舊式照相機,桌的左端放著一架高倍望遠鏡。她也看著那個人,深眼窩裏放射出兩束攫取的光。忽而,她抬起照相機,對好焦距,在那個人將微探的腰直起來的時候她摁了下快門。

他為什麼總是在看魚呢?她同樣不明白,但她同樣發現他不止一次在池邊看魚了。她隱約覺出,那池中紅魚的軀體裏隱藏著什麼對她有威脅的秘密。然而和下麵的“亮眼睛”不一樣,她不僅認識他,而且還和他說過話,同他一起散過步,並且還和他吵過架,曾有一次還差點被他揍上一頓。她和他太熟悉了,因為她和他一個班級,各自了解對方像了解自己的五官一樣。

她熱烈地看著那個人,手中的照相機動來動去,鏡片在斜射過來的陽光下不時地閃爍一下光亮。這架照相機和那架望遠鏡一樣,不僅是日本貨,而且那磨損的程度還可以告訴人們,它們雖是有了些年數但仍有很高價值的物品。同時也告訴人們,它們的主人是有著一定身份的人,一般人物是不會有這種東西的,一般人物若能對它們看上幾眼怕已是飽享眼福了。

她心裏很焦急,和下麵的“亮眼睛”一樣,希望看魚的人轉臉向他看幾眼,對她現出一個讓她醉心的微笑。

然而沒有,兩個她的願望都未能實現,看魚之人出神地呆了一陣後將背著的雙手往上一舉,伸了一個很有魅力的懶腰,隨之又將手一背,朝前麵的林蔭處走去。

三樓的“亮眼睛”無可奈何地輕歎一聲,將手中的梳子刮出了一個不太好聽的琶音。四樓的“深眼窩”升起了悵然之情,略一躊躇,她放下照相機,拿起望遠鏡放在貪婪的雙眼上,朝那人的背影追尋過去。

但是,林蔭是濃密的,那人一進去閃身便不見了,望遠鏡裏隻有伸長的枝椏和繁盛的綠葉,望遠鏡隻能將遠距離的東西拉在眼前,對障礙物卻不具備穿透的能力。她歎口氣將望遠鏡重重地放下,往床沿上一坐,從深眼窩裏現出迷惘和哀傷,無力地瞧著紙樣白的牆壁,牆壁上掛著的小鏡框裏是她的一幀她最為得以然而卻並不怎麼好看的照片。忽地她猛然起身,豹子一樣敏捷地衝上前去,踮起腳尖把鏡框摘下來摔在地上,玻璃嘩地碎了。她抬腳凶狠地踩去,眼淚嘩嘩地落下,微微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悲痛欲絕地用不太整齊的牙齒咬住了下唇。

三樓的“亮眼睛”聽到了玻璃的破碎聲,吃驚地抬眼向上麵樓板望去。樓板上經常發出這類摔東西的破碎聲,這類聲音使她和同居室的女伴們甚為討厭,卻又無可奈何。女伴們隻知道上麵的“深眼窩”是一個驕傲得近乎冷酷的人,但她是誰,她們卻不知道。她忽然覺出,那玻璃的破碎聲和她刮梳子的聲音一樣,是不安的躁動。這使她想起,曾有一次她發現,他和“深眼窩”在樹影裏站了很久。這是一個不良的訊號,她望著上麵樓板,那腳擰著碎玻璃在水泥樓板上發出的極為難聽的吱吱的尖銳聲音刺激著她的耳膜,傳入她的大腦中樞,輸送到心髒,心髒便產生出一陣陣的痛楚。

吃過午飯,天氣很熱,同室的女同學約她去遊泳,她沒心思去,但耐不住她們的拉扯隻好去了。

遊泳池裏人很多,紅藍綠紫,熱熱鬧鬧,像餃子一樣在水中浮動。她身著大紅遊泳衣爬上跳台,做了一個優美的動作,燕子般輕捷地飛身躍下,幾個翻滾,幹練地紮進了水中。但當她潛遊了幾下,覺得進入淺水區,探出頭來抹去臉上的水珠時候,眼一睜,麵前竟站著他,離得是那麼的近。她不禁一陣難忍的發窘,忙將身往後退去。

“對不起,我站的真不是地方。”他說,溫和地笑笑,眼睛裏閃動著青年男子看漂亮女子時所特有的光彩。

她臉騰地紅了,是自己站在了他麵前,他卻說他站的不是地方,好有禮貌啊!她莞爾一笑,不知說什麼好,那目光灼得她不敢抬眼。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在體育係三年級二班,芳名文秀玉。”

她驚訝地抬起眼:“你怎麼知道?”

“看你這身遊泳衣,遊起來像條美麗的大紅魚,給人的印象很深。說實話,我隻要一看到那池子裏的紅魚,立即就想起了你。很抱歉,這個比喻不太恰當。”

她恍然所悟:原來他是有意識地在看那池中的紅魚,原來……她覺得心裏發慌,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怎麼不說話?不想問問我是誰嗎?”

“你是……”她費了很大勁問了出來。

“鄙人曉旭!”

她眼睛一亮:他就是曉旭?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其實校園裏有誰不曉得這個名字呢?關於不少姑娘追求曉旭的事,她亦有聞說,曉旭的一首讚美駱駝的長詩在校報上發表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致使風流女生頻頻對其獻媚。但那些事對她來說是聞而不聞,她隻知道終日埋頭於課本上和訓練場上,快要畢業了,不能沒有個好成績。可此刻這個人突然出現在她麵前,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女人的大膽與羞澀交織在一起從心底湧起波瀾,她用明亮的大眼睛向對方癡癡地看去,卻聲音小的如同蜂語似的問道:“曉旭是筆名,你的真名呢?”

“趙法章!”一個自信的回答,“和你在這裏相識,三生有幸!”

趙法章這個名字她同樣熟悉,她觀看過學校舉辦的畫展,其中一幅《廬山西林寺》的水墨畫在畫展中尤為醒目,還以遒勁的筆力配有蘇東坡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畫的署名既是趙法章,當時許多同學都在議論這幅畫和作者。可她一直不知趙法章是誰,萬萬想不到趙法章和曉旭是一個人,而這個人正是以其優雅的風度叩開了她心扉的眼前的這個人。她說不清此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亂紛紛的,驚喜交集,仰慕之情油然而起,對趙法章茫然地點點頭。

“若不嫌棄的話,交個朋友好嗎?”趙法章問道。

她又茫然地點點頭。

“這樣吧,我在我姨媽家裏住,沒有住校,晚上跟我去那裏聊聊好嗎?”

“你怎麼住在姨媽家?”

“聽不出我的口音?我家在天津,在這兒我不想住校,就住在了姨媽家。”

文秀玉對趙法章羞澀地笑笑,點點頭。

爐中的火在熾烈地燃燒,白得刺眼。他戴著墨鏡,有力的大手握著一把大鐵鉗,大鐵鉗夾著一根茶杯粗細的鐵棍,鐵棍在爐火中由黑變紅,變紫,最後發白,與爐火合為一種顏色。到時候了,他大手一緊,將鐵棍夾出,放在鐵砧上,滾動著腱子肉的右臂一伸,抓過一把大鐵錘,向鐵棍猛力擊去。鐵棍在他鐵錘有力的打擊下如同麵條一樣柔軟,逐漸被打扁,被拉長,而後變得發黑,變得剛硬,他複把它放進爐膛裏。

他是史春剛,他的活計好聽些叫做鍛工,不好聽的叫做鐵匠。他二十多歲,已在這家機械廠幹了八年了。八年的爐火,八年的鐵錘,八年的鋼鐵和八年的汗水,將他從少年鍛造成了一個強健的青年漢子,從寬厚的胸膛裏透出雄性的蠻牛般的力。

他的家住在一塊人口稠密的居民區,與高等學府的師範學院遙遙相望。他異常羨慕在那個氣派得讓人崇敬的大門裏進進出出的大學生們,經常傍晚在那裏走來走去,或者遠遠地站在一邊,聽女大學生們美妙的說話聲和撩撥他心弦的輕輕的歌唱。有時他亦可看到一對對的男女學生從校門出來,肩挨肩地從他眼前走過,在愜意的晚風中散步。

他住在家裏的小閣樓上,那鴿子籠般的小閣樓雖然被他糟蹋得很不像樣,充滿著熏人的汗臭腳臭和煙焦油的氣味,但卻裝著他十多年的夢想。工作之餘,茶飯之後,他又總愛在小閣樓的窗邊托著腮幫看走路的人和穿梭的車輛,也注視師院的大門。可是每每看到的一切卻讓他感到窒悶。貧困的家庭生活,使他隻上了半截初中就進入了機械廠,曾夢想過的也能進那個大門去讀書的願望被爐火所焚毀,被鐵錘所擊碎,被汗水所淹沒。於是慢慢地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對那些大學生們產生了嫉恨,不斷想象有哪一天,他在河邊看到哪個漂亮的女大學生跌落水中,在激流裏掙紮,然後像一頭美麗的小母豬一樣漂浮而去,與魚蝦做相親相愛的伴侶。至於那些男大學生們,就更加讓他嫉恨,他想如果哪天有哪個惹著了他,他必將揮動他有力的拳頭將這個男大學生揍得臉上開花,然後一腳將這男大學生踢得斷氣。可是遺憾,兩種情況他一次也沒遇到過,因而有時候便被這種怪誕的思緒燒灼得難以忍受。

下班的鈴聲響了,他扔下手中的活兒,封好爐子,脫掉髒衣服,換上幹淨衣服,挺著寬闊的肩膀出了廠門。

吃過午飯,他鑽進小閣樓裏,落日的餘暉燃燒的紅光投進了他這肮髒的小天地。他像往常一樣,閑極無聊地托著腮幫去看院校的大門,看進進出出的大學生們,在心裏編織著他殘惡的夢。

夜幕漸漸降臨,朦朦朧朧的,將大地籠罩在溫馨恬靜的情味中。清爽的晚風夾帶著縷縷濕氣,從他的小窗洞吹到他的臉上,使他於煩躁中感到一絲安慰。

忽兒,他看到一個飄動著裙裾的線條優美的女學生走出師院大門,向他這邊緩緩地像有什麼心事似的走來,然後在他家斜對麵的一顆大樹邊站住。這女學生好漂亮,那雙眼睛真迷人!他色迷迷地死死盯去,對方的亮眼睛一閃,立即引起他的一陣衝動,覺得這麼美麗的女學生若在河裏淹死是很可惜的事。若是真出現那種情況,他應該毫不猶豫地跳進河裏把她撈出來,能夠摸一把她的肌膚也會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再者,這女學生興許還會因他的救命之恩而愛上他呢,啊,天……

然而,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男學生出現了,走到女學生身邊,像刺一樣紮在了他眼裏,趕走了他想象中的那美妙的一瞬。他清楚地看到,他和她相視一笑,挨得很近地離開了那顆該死的樹,沿人行道向前走去。妒忌之情油然又起,他不由得提起了他碩大的拳頭。可當他要狠狠地砸向窗沿的時候,又猛可發現,一個瘦弱的眼窩很深的女學生像個幽靈一樣悄悄地,走走停停躲躲閃閃地跟在他們後麵。他被強烈的好奇心所驅動,忘記了剛才的妒忌,直起身子下了閣樓,迅速跟了過去,要看看這三個大學生玩的什麼把戲。

他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在那個深眼窩身後,走著走著,來到一條小胡同,前邊那一男一女走了進去,後麵的深眼窩跟了過去。他稍一躊躇也跟了過去。但是,在一家門首,他看見一個老太太把那一男一女迎了進去,老太太對亮眼睛很是親熱。後麵的深眼窩遠遠地停住了,從深眼窩裏噴射出了刺人的光芒。他覺得這眼光很可怕,趕緊躲進了暗影裏,像賊一樣朝那裏偷偷觀看。

“請坐!”趙法章溫和地笑笑,“看,我這裏太不像樣了,嗬嗬!”

文秀玉羞澀地一笑,沒有坐下去,俊俏的雙眼打量著趙法章簡陋但卻清爽的房間,到書架邊隨便抽出一本書翻看,卻眼一瞥,發現牆上掛著一柄古色古香的劍。好奇地問道:“你喜歡玩劍?”

“多少會點。”趙法章把茶水放在書桌上,做了個請用茶的手勢。

“能不能玩幾下我看看?”

“嗯……”趙法章沉吟道,“學校裏沒人知道我會玩劍,玩幾下可以讓你看看可以,不過你不要對別人講。”

“這是為什麼?”

“什麼也不為,我隻是不願讓人家知道而已。”趙法章說著,從牆上取下劍,咣地把劍抽出劍鞘,劍光在燈下熠熠生輝。笑道:“那就獻醜了,院裏來吧!”

二人來到院裏,趙法章凜然麵向左邊,雙腳並攏,左手反握劍柄,劍尖朝上,右手五指並攏,貼靠右腿,忽地左腿劃出一條弧線,右手同時向左,掌變劍指,說道:“這叫做‘飛燕離巢’”,接下來他左手持劍劃弧向前,授劍左手,說道:“這叫做‘武鬆打虎’”,緊接著,他又一個“牧童吹笛”,接下來“捕魚撒網”、“魚跳龍門”、“迎風掃雪”、“流星離月”、“天鳥飛瀑”、“雄鷹展翅”、“降龍伏虎”。他邊舞邊說著各種劍式,劍到眼到,劍光閃閃,呼呼生風,看得文秀玉眼花繚亂,讚歎不已。末了,他一個“紅梅迎春”,藏劍收勢,收得幹淨利索,瀟灑飄逸,眉目間呈出一股英武之氣,但又不失儒雅之風。

文秀玉咂咂嘴,不知說什麼好,她完全被趙法章的風采給迷住了,從心中升起了無限的仰慕,迷人的秀目中透出脈脈情意,直到趙法章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才如夢初醒地歎口氣說道:“你還會什麼器械?”

“槍刀劍戟什麼的都會那麼一點,但都不精,嗬嗬!”

“學這些東西能和人打架嗎?”

“不能打架武術還叫什麼武術?你呀,簡直就是個傻丫頭!走,到屋裏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