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聯一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邢繡娘巧聯驅秀才的故事,一直在青陽境內傳為佳話:邢繡娘讀了一肚子書的事兒,也在九華山地區傳為美談。人們都說:“憑繡娘的才能和名氣,就是唱到一百歲也有人看她的戲。”
然而,美好的祝願並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乾隆駕崩後,官方禁演黃梅戲的手段愈來愈殘酷。為了對付官兵的盤問,邢繡娘先後更換了幾個戲名。首先改采花戲為黃梅戲,其理由是北京允許有京劇,漢口允許有漢劇,黃梅就應當允許有黃梅戲。
時隔不久,官方又以黃梅戲是“縣邑小戲,誨淫誨盜”為名,加以取締。邢繡娘知道“誨淫誨盜”是借口,因為從邢繡娘組建黃梅戲的成堂班社那天開始,凡是低級下流的內容,一律未演。而後來,出自以鄧文斌為代表的黃梅文人之手的劇本,更沒有那些低級庸俗的唱詞。黃梅戲裏涉嫌“誨淫誨盜”的內容本來就少,再加上演唱者的合理“揚棄”,當它與觀眾見麵時,已是雅俗共賞。邢繡娘心裏清楚,地方官府禁演黃梅戲的真實用心是恐懼,她不想明說。
盡管邢繡娘知道不是自己的錯,還是改黃梅戲為鄂劇。緊接著,不到一年,安慶知府又以“外省劇曲不得入皖”為由,加以禁止。邢繡娘不得不改鄂劇為徽劇。盡管變成了安徽省的地方戲,其命運也無根本轉機。三年之內,邢繡娘在唱戲期間,先後八次被捕入獄。前幾次,都是王耀文通過徽商江春托人保釋的。最後一次的代價是——解散戲班子,驅逐出安徽境內。
黃梅戲在安徽被徹底禁止的同時,在江西和湖北各地也被解散了許多戲班子,導致黃梅戲再次倒退到她的初級階段——唱道情,演獨角戲。生性樂觀的邢繡娘淡淡一笑,道:“我一輩子帶在身邊的漁鼓簡、連廂棍、老郎板,正好派上用場。”
邢繡娘不忍心看著自己畢生追求的事業從此失傳,便朝思暮想地設法將自己和前人創造的成果傳給後人。從那時起,她萌發了編寫《黃梅戲大全》的念頭。
編書並非易事,對於年逾五旬的女藝人尤為艱難。然而,生性堅毅的邢繡娘,一旦拿定主意要幹的事兒,決不考慮艱險二字。為了搜集資料,她首先同丈夫一道隱姓埋名,走遍鄂、贛、皖三省各地,搜集資料。這一舉動異常艱難,且不說那風餐露宿、近乎叫化子的流浪生活,單是擔驚受怕,便超出了常人能忍受的限度。
王耀文說:“你這麼幹,非把老命搭上不可!”
“不會的。因為你我都喜歡黃梅戲。隻要是幹與黃梅戲有關的事,我們就高興。因為,快樂與尊卑貴賤無關,與錢多錢少無關,與成就大小無關,與學識多寡無關。說到底,快樂是一種心情。所以,你和我都會健康長壽的。”邢繡娘說:“更何況,不冒風險,難以成大事業。”
王耀文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我總覺得,我們愛黃梅戲像好喝酒的人一樣有癮,甚至是一種精神疾病。在我們兩個人當中,你的病比我的病更重。否則,怎麼可能把這種愛好,從少年堅持到老年,已經老了還要繼續堅持呢。”
“我記得明朝有一個名叫張潮的人說過:凡是人,都有癖好,或寄情於山水,或流離於聲色。在他看來,沒有癖好的人,就像沒有苔蘚的石頭,是不能算是真正的石頭的,而沒有癖好的人,也不能算是真正純粹的人。”邢繡娘說:“我幸運地擁有了唱黃梅戲這個癖好,並且讓他伴隨我一輩子……”
“好是好,問題是,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母親大人已經七十一歲了。小三子今年剛剛十八歲,他們都需要我們照顧。”王耀文說:“常言道:人過六十,過一年是一年;人過七十,過一天是一天!我們這一走,少則三年五年,多則十年八年。而母親大人指不定哪一天,說沒有了就沒有了,我們總不能沒有一個安排吧?”
王耀文的話讓邢繡娘感慨良多,她知道一個人在需要為事業上的成功付出代價時,注意保持生活上的平衡至關重要。因為一個事業上成功、家庭生活失敗的人,絕不是一個真正成功者。這也是邢繡娘為什麼第一次從乾隆皇帝那裏領到了賞銀,便不聲不響地在九華山下買田地做房屋;一有機會,便讓王耀文悄悄地返回黃梅,把婆母接到安徽來照顧孩子的原因。
為了不影響婆母和孩子們的正常生活、學習,從安家那天開始,邢繡娘便沒有告訴別人自己在安徽做了房子,也告誡婆婆和孩子們既不要與黃梅戲沾邊,也不要說自己是邢繡娘、王耀文的什麼人。好在丈夫姓王,孩子們姓汪,正好有利於保密。因此,近幾年來,雖然邢繡娘為了唱黃梅戲而幾次坐牢,卻沒有一次牽連到孩子和婆婆。
這一次要出遠門了,當然更要精心安排。王耀文話音剛落,邢繡娘便說:“這些事情我已經考慮過了。先說孩子吧,女兒汪小鳳早在六年前的乾隆五十六年前便出嫁了,女婿是一位聰明能幹的微州商人——江振先。我們不指望女兒關照她的兩個弟弟,至少不必為他們家的生活擔憂吧?大兒子汪敬廷,生於乾隆四十年,兩年前便成家立業了,他們在九華山腳下賣香燭紙炮為生,日子也過得去……”
“我擔心的是小兒子敬宜。”王耀文打斷邢繡娘的話說:“你就說說,小三子你準備怎麼安排吧。”
“小三子是乾隆四十四出生的吧?如今已經是嘉慶二年了,雖然尚未成家,也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你我像他這個年齡早已外出謀生了。如果不是我們堅持讓他讀書,恐怕早就跟他姐夫出門做生意去了。你看這樣行不行……”邢繡娘說:“我們把現有積蓄中的一小部份交給媽媽,讓她老人家仍然和小三子在一起過日子。小三子將來幹什麼,由他自己定。進京趕考的路費,或者是做生意的本錢,都由媽媽從給。”
“我們一走就是三年五載以上,給他們一小部分積蓄,萬一不夠怎麼辦?”王耀文為難地說:“我的意思,是給他們留下一大部分。”
“窮家富路啊,我們除了自己用,還要周濟那些有困難的黃梅戲藝人呢。”邢繡娘說:“小三子不夠的部分,讓他找哥哥、姐姐借。”
“那到時候由誰來還呢?”王耀文問。
“小三子借的債,當然由小三子自己來還。這還用問嗎?”邢繡娘反問道。
“這不公平吧?”王耀文說:“小鳳、敬廷從小到大,從讀書到婚嫁,都是我們負責,小三子也是我們王家的人……”
“那是因為他們都不如小三子敬宜能幹。將來我們王家,不!應該說是我們汪家——作為明朝兵部尚書汪可受的後代,你也該恢複自己本來的姓氏了。我們汪家最有出息的孩子,應該是敬宜。”邢繡娘說:“為了他能早日成才,我們一定要多給他創造一點‘逼上梁山’的機會。在這些問題上,心痛他就是在害他。”
王耀文說:“就算是這樣,那我們也要給小鳳、敬廷交待一下,讓他們經常回家看看奶奶和弟弟。”
“對。還是你想得周到。老二離得近,讓他三天兩天回家看一看;老大離得遠,讓她半個月左右回家去一趟。”邢繡娘說:“我們力爭每年回來和奶奶、老三一起過年。你看這樣安排行麼?”
“這樣的安排,應該說是比較周全了。”王耀文說:“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你我的生活沒有來源了。如今,官府早已明令禁演黃梅戲,這就等於是斷了你我的財路,積蓄雖然不少,但除了留給媽媽和孩子的之外,無論剩下多少,也架不住你那副菩薩心腸的不斷施舍啊。萬一讓你給施舍光了,這一路上,我們豈不要喝西北風麼?”
“這個問題也難不倒我們。”邢繡娘說:“官府又不是第一次禁唱黃梅戲,你忘了前些年,我們是怎麼應對過來的麼?”
“隻怕是想忘也忘不掉啊。”王耀文說著,就回憶起當年官府玩“貓捉老鼠”遊戲時的方式、方法來:
你官府不是禁唱黃梅戲麼?我們就不扯旗放炮地說我們是唱黃梅戲,我們滿街打鑼吆喚唱“四味一折”。“四味一折”?就是前麵唱幾出漢劇、徽戲,諸如《郭愛打金枝》、《將相和》、《郭子儀上壽》等。不一定幾出,統稱“四味”,表示多數的意思。
所謂“一折”,就是後麵加一折黃梅戲,或折子戲。一折,表示少數。官府有人來,就四味一折;官府人走了,一折四味,說不定兩本黃梅戲的大戲一直唱到天亮。看戲的,除了縣衙的官差之外,其它小吏小卒也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王耀文回憶著當年的故事說:“不過,那時候,我們有一個戲班子,少則十幾人。多則幾十人,人多眼也多,發現苗頭不對,就改口唱別的。往後,隻有我們兩個,豈不是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