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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仙姐挑梁

邢繡娘、何仙姐、鄧文斌也抽空,三人當六麵地把想說的話都說清楚了。第四天中午,喝完壯行酒之後,邢滾子從袖筒裏拿出兩錠銀子,放到鄧文斌麵前,說是代表排演過鄧文斌劇本的成堂班班主們對鄧文斌的謝意。鄧文斌和平常一樣,說什麼也不肯收。在場的人隻好表示感謝。多喝了兩杯的鄧文斌文縐縐地說:

如今的黃梅戲,如同一株著滿黃色花朵的臘梅。陽光會說:是我溫暖了它,給了它生機,它是屬於我的; 雨露會說:是我滋潤了它,給它以乳汁,它是屬於我的;土地會說:是我養育了它,讓它紮根大地,它是屬於我的;梅花則應該告訴他們:謝謝你們的好意,任憑是誰,隻要給予了我,我都不會忘記,但生命卻屬於我自己。因為,我有自己的芳香、自己的色彩、自己的姿態、自己的意誌。

為了充分發揮何仙姐的作用,邢繡娘在征得邢滾子和邢東木的同意後,又像當年幫助被人尊為“帥頭牌”的帥世德那樣,幫何仙姐組建了黃梅戲的成堂班社“何家班”。這個何家班,在乾隆三十二年臘月以後,邢繡娘到江西去演出期間,留在黃梅。它實際上是邢家班的另一半——幫忙掌舵的衣箱兼副班主,是邢繡娘的二叔邢滾子;小生是邢繡娘的哥哥邢東木。

可以說,從演員陣容到經濟實力,從演出市場到人員管理,邢繡娘樣樣都為何仙姐安排好了。

邢繡娘的舉動,讓何仙姐感激涕淋。邢繡娘卻反過來安慰何仙姐道:“善借外力,是一種互利雙贏的才能。站在你的角度,是你借助邢家班這個外力;站在邢家班的角度,則是我們借助你這個外力,發展了黃梅戲。”

何仙姐說:“繡娘姐姐真會說話,明明是你和邢家班幫助了我,怎麼能說是我幫了你們呢?”

“黃梅戲與演員的關係,有點像鑰匙與鎖的關係。離開了鑰匙,那怕是一把非常好的鎖也不過是一砣廢銅廢鐵。反過來,如果沒有了鎖,鑰匙再好,也派不上用場。”邢繡娘笑了笑問:“你能告訴我,是鑰匙幫助了鎖,還是鎖幫助了鑰匙麼?”

“繡娘姐姐,你別打岔好不好?你知道黃梅縣的老百姓是怎麼稱呼你的麼?”何仙姐沒有回答邢繡娘的提問,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說道:“人們在人前人後都尊你為黃梅戲創始人,你知道嗎?”

“連你也信這話麼?那都是些門外漢們說的外行話。”邢繡娘哈哈一笑,道:“略有戲劇常識的人都知道,無論什麼戲都沒有,也不可能有具體單一的創始人。”

“為什麼?”何仙姐不解地問。

“因為,任何戲劇的形成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從漢劇、昆曲到黃梅戲,都經曆,少則一百多年,多則好幾百年的演進過程。”邢繡娘說:“如果戲劇真有創始人的話,那這個創始人至少要活百歲。你看繡娘姐姐有那麼大歲數麼?”

“不對,不對。人家可不是這麼說的。”何仙姐想了想,說:“人們都說黃梅戲在繡娘姐姐唱戲之前,是一個隻有兩三個演員的小戲。偶爾也有五七個演員,兩三個樂師演一兩個大戲,卻都是從漢劇那裏學來的。除了唱腔之外,從演員配置、舞台動作、故事情節,到劇本,沒有一樣不是從人家漢劇那裏‘搬’來的。嚴格地說,根本不能叫戲。是繡娘姐姐你,把采茶小戲‘盤’成了高台大戲的。”

“俗話說‘十裏以外無真信’,傳說都免不了添油加醋,”邢繡娘嚴肅地說:“這些話,沒有幾句是真的。就算有一兩句是真的,也比實際情況放大了許多。”

“黃梅戲的第一個成堂班子是繡娘姐姐建立起來的。現有的十幾個成堂班子,沒有一個不是從邢家班出去的演員組建起來的。而且,個個在組建前後都得到了繡娘姐姐的幫助。”何仙姐說:“黃梅戲班規、行話、暗語(即春點子),也都是繡娘姐姐創造出來的。還有……”

“別說了。”邢繡娘打斷何仙姐的話說:“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傳了,知道嗎?”

“知道了,但不一定照辦!”何仙姐調皮地一笑道:“除非,繡娘姐姐再回答我兩個問題。”

邢繡娘說:“你問吧,凡是能夠回答的,我都會認真回答。”

何仙姐問:“人們都說,黃梅戲的一十八大本、三十六小曲,都是繡娘姐姐你編的。因為,在你開始唱戲之前,黃梅戲的大戲不超過三本,小戲也不過十七八個而已。而現在,說是‘一十八大本,三十六小曲’,實際上早就超過這個數,對嗎?”

邢繡娘搖了搖頭說:“這第一個問題基本上與我無關,還是問第二個問題吧。”

“那,這麼多劇本,都是誰寫的呢?”何仙姐不解地問。

邢繡娘說:“第一個問題放到後麵再回答,你先提第二個問題吧。”

何仙姐說:“第二個問題是,人們都說黃梅戲這個名字是從繡娘姐姐那裏來的。在你之前,人們要麼稱她為采茶調或黃梅調,要麼稱它為采茶戲。自從繡娘姐姐把小小采茶調‘盤’成高台大戲,並經常到江西、安徽去演出之後,外地人才把我們這些黃梅人唱的戲叫做黃梅戲,是嗎?”

一提到安徽去演出的事兒,邢繡娘立即想起了半個月前,到安徽省宿鬆縣與黃梅縣交界的“(宿)鬆(黃)梅嶺”去演戲時,王耀文的姐姐汪美玉,被他姐夫柯嚴峻帶來的十多個壯漢抓回黃梅老家去,綁在梯子上用樹棍狠打。柯嚴峻逼問汪美玉:“還唱戲不唱?” 汪美玉憤恨地說:“打死我也要唱。生不能唱,做鬼也要唱!”汪美玉被打得遍體鱗傷,又得不到治療。三天後,便含恨離開了人世,年僅二十九歲。

邢繡娘想起這件事,心裏很不是滋味。因此,不冷不熱地回答道:“這第二個問題也與我無關,不信你回去問問我二叔——滾子師父,就知道了。”

邢繡娘一提到她二叔邢滾子,何仙姐立即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便隨口問道:“那,我聽說當今萬歲,曾封你為‘黃梅名伶’,是不是……”

邢繡娘聽到這裏,突然大吼一聲,又一次打斷何仙姐的話道:“夠了!何仙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邢繡娘的這一聲怒吼,真把何仙姐嚇壞了。原來,這個消息是邢滾子悄悄告訴她的,其目的是讓何仙姐珍惜邢繡娘為她創辦何家班這個機遇。一再囑咐她:“禦封‘黃梅名伶’這件事,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麵前,都不許提!”年僅16歲的何仙姐,以為邢滾子的有關囑咐,對於邢繡娘是個例外。沒想到,剛開了頭就招來了一聲怒吼。因此,她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眉落眼地站在一邊,再也不敢亂說亂動了。

邢繡娘見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便說:“好了好了,別做可憐相了,好不好?已經當了一年多班主,還不知天高地厚,你說,繡娘姐姐應不應該吼你?”

“應該,應該,當然應該!不過,有些應該說的話,我還是要說的。”何仙姐說:“我聽說,月亮是借助太陽的光才發亮的。如果說我也能夠發光的話,那麼,我就是月光,繡娘姐姐就是太陽。”

“仙姐妹妹,請不要說月光來自太陽。隻要你自己覺得,活著對別人有用,感到體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就好。”邢繡娘說:“其實,在黃梅戲這個問題上,誰是陽光,誰是月光,根本說不清楚。且不說黃梅戲從無到有,從采茶歌到獨角戲、兩小戲、三小戲的發展過程中,得益於許多民間藝人的不懈努力。僅僅是我們這幾個黃梅戲成堂子,最近幾年演出用的劇本,就多虧了一個編戲的高手。剛才你不是說‘一十八大本,三十六小曲’是我編的麼?實際情況是,如果不是他每年都為我們寫幾個好劇本,隻怕除了炒剩飯之外,我們已經沒戲可演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麼要埋沒人家的功勞呢?”何仙姐說:“我們為什麼不想個辦法告訴觀眾,這哪本戲是那個人幫忙編的呢?”

邢繡娘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你認為那樣做,是在幫人家嗎?殊不知,恰恰會害了人家。”

“害了人家?”何仙姐不解地問:“告訴觀眾,哪本戲是什麼人幫忙編的,怎麼會是害了人家呢?”

這一問,不僅正好問到了邢繡娘的痛處,也問到了所有唱戲者的痛處。她本當實話實說地告訴何仙姐,唱戲者屬於下九流之類的話,耳邊突然響起了父親邢敘九說過的話“在人上時,應該把別人當人看;在人下時,應該把自己當人看”。因此,邢繡娘話峰一轉,反問道:“你看,那些被人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成是‘公子逃難,小姐偷人’的情感戲裏,有哪個公子最後的結局不是先讀書,後考功名,再當官呢?你見過有幾本戲裏的公子、小姐是唱戲的出生呢?”

邢繡娘的本意,是想用這種方式,委婉地告訴何仙姐,文人一般都羞於與戲子為伍。因此,把編劇的真實姓名公之於眾,實際上是在幫倒忙。沒想到,何仙姐最近剛好演了一本名叫《掉銀記》的(又名《真假新郎》)與眾不同的大戲,裏麵正好有一位“落難”公子,是唱戲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