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邢繡娘定睛一看,發現上聯是:“立足如紫雲觀瀑;”下聯是:“洗心若白雪噴岩”橫批是:“龍德而隱”。

“這上下聯明白如話,人們所說的最能代表鄧文斌思想情緒的四個字,應是橫批‘龍德而隱’。”邢繡娘自言自語地說:“所謂龍德,便是聖人之德,天子之德,這兩個字不會有什麼問題。所謂‘給人提供了其意誌消沉的證據’者,是將‘龍德而隱’四個字放到一起表述的結果。”

出生於書香門第的邢繡娘知道,“龍德而隱”四個字出自《易經·乾篇》。原文是:“初九:潛龍勿用。”翻譯成白話便是:初九之爻:潛伏之龍,不可妄動。《易經》上的注釋是: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孔)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乾龍也。

邢繡娘站在噴雪岩邊,眼睛盯著那幅對聯,久久沒有眨眼。因為,她與邢滾子、邢東木一樣,也從“龍德而隱”四個字中讀出了鄧文斌意誌消沉的一麵。她為鄧文斌的前途擔憂,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本當到打鼓嶺下灣的鄧老屋去勸勸鄧文斌,卻又覺得沒有合適的借口。更怕鄧文斌不在家,自己好不容易去了,卻撲個空。

“師妹!”邢繡娘左右為難之際,鄧文斌竟突然出現在其身後,並試探性地喊了一句。邢繡娘回頭一望,鄧文斌竟異常激動地說:“真的是你呀,這不是做夢吧?”說著,張開雙臂朝邢繡娘跑去。

“文斌師兄……”邢繡娘也情不自禁地朝鄧文斌撲來。眼看兩個人就要抱到一起了,邢繡娘卻突然從鄧文斌的腋下鑽了過去。當鄧文斌回過頭來,用詢疑的目光望著她時,邢繡娘卻態度嚴肅地說:“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不願與一個意誌消沉的人擁抱在一起……”

鄧文斌得知邢繡娘是專程衝著眼前這幅對聯而來的之後,說:“都是‘龍德而隱’惹的禍啊!”

“聽文斌師兄這話的意思,好象別人冤枉了你?”邢繡娘反問道。

“不錯,‘龍德而隱’有消沉的一麵,卻也有積極的一麵。因為,《易經》對‘不易乎世’的注釋是:‘不為世俗所移也’。《易經》在‘不易乎世,不成乎名’之後的那四句話,乍一看,是消積的。但換一個角度去看,卻又是積極的。”鄧文斌說:“因為‘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雖然有回避現實之嫌,卻更有調節情緒的積極作用。”

“算了吧,誰不知道‘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而‘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則是高興就幹,不高興就不幹的意思呢?”邢繡娘說:“就算你能從中體味出幾分禪意來,也不過如此吧。”

“瀑布在自己的轟鳴聲中根本看不清自己。等到自己平靜下來時,已經來到低處。再想成為瀑布,又得經過一番由水化雲,由雲化雨的生命曆程。”鄧文斌不慌不忙地說:“我覺得生命如同一幅水墨畫,往往隻有在空白處才會顯出靈魂的高低。我的靈魂,正是在落榜後與遊山玩水之前那半個月的‘空白處’,得以升華的。”

鄧文斌的話,不僅讓邢繡娘突然想起了剛才看到的老祖寺前的那幅楹聯:“足下起祥雲,到此者應帶幾分仙氣;眼前無俗障,坐定後宜生一點禪心。”頓覺眼前一亮,忙問:“那你悟到了什麼呢?”

“我悟到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一個人的眼睛再亮,也看不到後腦勺。因此,顧後與瞻前同等重要。”鄧文斌說:“第二句話是:縱然把奢望累成高山,也填不平虛榮的溝壑。”

邢繡娘說:“在我聽來,這兩句話,似乎仍然沒有擺脫消沉的陰影呀?“

鄧文斌說:“人們往往用向上還是向下來區分‘消沉’還是‘積極’。殊不知,煙霧向上,流水向下,方向雖有不同,卻都以自己優美的曲線,寫著兩個字:前進。”

邢繡娘一聽這話,立即想起兒時從民間藝人那裏聽來的那首《插秧歌》“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成稻,?退後原來是向前。”聽說這首歌,其實是布袋和尚寫的一首《插秧偈》。無論是誰的,都與鄧文斌要表達的意思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沒等他開口,鄧文斌仍繼續侃侃而談:“土地的價值,可以用芳香與果實來衡量;人生的價值,為什麼就不能用奉獻與創造來衡量呢?我覺得暮鼓晨鍾的價值,在於,敲打的是自己,提醒的卻是別人;而火炬的價值則在於,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爆竹的價值,在於牲自己,發出巨響。為了能夠更響,它根本不計較生命的長短。縱然粉身粹骨,也在所不惜。你能告訴我,它們那樣做,是積極,還是消沉麼?”

邢繡娘發現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便說:“穿多大的鞋,隻能由腳說了算。手和眼睛甚至是嘴,或比腳站得更高,或比腳看得更遠,或比腳說。但誰也代替不了腳的感受!不過,我還是不明白,文斌師兄從今往後,想具體做點什麼?”

“從江西傳回來的消息說,我寫的那兩本戲越演越火。所以,我落榜後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你們邢家班和我們壟坪鎮的李家班,再寫幾本大戲。”鄧文斌說。

“你能屈尊為我們寫戲,我們當然求之不得。不瞞你說,你就是不說,我也會主動找上門來,請你幫忙寫幾本戲呢。”邢繡娘話峰一轉道:“問題是,寫戲對於你這樣的大家、名家,是不務正業。誰不知道‘王八、戲子、吹鼓手’,都是台上人人愛、台下遭人厭的下九流的職業呢?”

“其實上九流下九流、正與不正,全在人們的心裏,而並不在字麵上。不正為歪。依我看,‘歪’字就是一個最正派的字。‘歪’字不僅有坦蕩的胸襟,而且有磊落的個性。它沒有曲意矯情,自己不正就是‘不正’,自己歪就是‘歪’。你看有哪一個字有她這樣胸懷坦蕩、光明磊落?我鄧文斌就堂堂正正地做一個‘歪’人,有什麼不好?!”鄧文斌說:“我要以學者的筆調、信徒的虔誠、哲人的思維、玩家的情趣去寫劇本。”

邢繡娘說:“劇本寫得再好,也沒有人會瞧得起你這個編劇的人啊。”

“我要把我眼裏看的、心裏想的、或社會上發生的、老百姓渴望的東西,逐步地在劇本裏寫出來,再由你們一本一本地演出來,唱出來。我要讓仕農工商佛道儒、孝子賢孫、公婆父母、細姑小叔,都在看戲也就是在玩的過程中,從角色身上找到自己的榜樣,倡導人心向善,人心思進,家和國安。”鄧文斌說:“我要讓當今萬歲看了也拍手叫好,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唱戲的、寫戲的?至於會不會因此而失去參加科考的資格,我連想都沒想過。”

鄧文斌的話,讓邢繡娘幾乎無言以對。邢繡娘有點無可奈何地說:“我的意思是,像你這樣要才有才,要德有德,要名望有名望的儒生,一旦公開與我們這些從事下九流的職業的人廝混在一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便會覺得你很渺小。”

“渺小與高大並不是別人看出來的。站在高外的人,俯視低處的人,覺得他們很渺小;站在低處的人,仰望高處的人,同樣覺得他們很渺小。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心甘情願這樣做。”鄧文斌一邊說,一邊拉著邢繡娘的手問:“你願意嫁給我嗎?師妹。”

盡管邢繡娘早就意識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卻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麼快。因此,鄧文斌的話一出口,她立即羞紅了臉。這時,恰恰鄧文斌隨手一帶,邢繡娘也就半推半就地撲到了他的懷裏。異常激動的鄧文斌,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說:“隻要你同意嫁給我,文斌這輩子別的什麼也不幹,專門為你寫劇本。既給你們邢家班當編劇,又給你們邢家班當演員。”

臉上寫滿了“幸福”的邢繡娘一聽這話,突然從鄧文斌的懷裏掙脫出大聲喊道:“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邢繡娘的態度,突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一下子把鄧文斌搞懵了。他呆呆傻傻地盯著邢繡娘,看了好一會兒才放連珠炮似問:“什麼不可能,什麼不可能呀?你的意思,是說我不可能編劇本,不可能唱戲,還是你我之間有什麼隔閡?”

邢繡娘被問住了。因為,瞬息之間,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的“不可能”是指什麼。原來,在邢繡娘的心目中,鄧文斌是一塊當官的料。而且,是她父親所希望的那種,能夠一頭擔著朝廷,一頭擔著百姓的好官。這也是她能夠接受鄧文斌的基礎。然而,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自己幾乎是用身體語言“答應”了這位師兄的求婚時,這位傻師兄竟然表示,一旦求婚成功,他便會放棄仕途,一心跟著她寫戲、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