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繡娘沒有提前返回黃梅的另一個原因,卻是“啞吧嚐得蜜糖甜——難將甜蜜對人言”。因為她發現鄧文斌對自己已經有那麼一點意思。盡管鄧文斌還沒有,也來不及表白,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鄧文斌肯定有娶她為妻的念頭。
邢繡娘並不排斥鄧文斌有這樣的念頭。反倒是隱隱覺得,如果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也許會有一個很不錯的結局。凡此種種,都讓邢繡娘在做出每一個決定之前,權衡利弊一番。其結果,便是三年之內,一直沒有離開過江西。
乾隆三十六年春,邢繡娘帶著邢家班高高興興地返回了黃梅。踏上黃梅這塊土地後,邢繡娘很快發現,慕名來請求加入邢家班唱戲的人很多。邢繡娘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已經聽到鄧文斌在乾隆三十五年的恩科考試中,名落孫山。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邢繡娘聽到這個消息後,立即為鄧文斌辯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在我父親的學生中,有考一次就考中了的,也有連考十多次不中的。鄧文斌連這一次在內,也不過考了三次,後來的日子長著呢。”
“誰說不是呢?”邢滾子說:“令人擔憂的是,鄧文斌這一次落榜,與前兩次完全不同……”
“怎麼個不同?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呢?”邢繡娘問。
“前兩次落榜後,他仍然活潑、活躍,象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邢滾子說:“這一回,卻表現得沉默寡言,給人一種意誌消沉的感覺。‘哀莫於心死’。對一個文人而言,意誌消沉比什麼都可怕啊!”
邢繡娘根本不相信鄧文斌是那種經受不起打擊的人。有道是“文如其人”,邢繡娘從鄧文斌寫的《白扇記》和《羅帕記》兩部戲裏,看出作者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因此,便似信非信地望著邢滾子,反問道:“二叔憑什麼這樣說,有什麼證據證明你們的結論呢?”
邢滾子情不自禁地望了邢東木一眼,邢東木立即把頭一低,似乎不太願意提及此事。原來,去年秋末,鄧文斌三場大考一結束,連榜文也懶得等,便興致勃勃地返回黃梅,滿懷信心地等待報子來報喜。果然,時間不長,有消息說黃梅縣今年壟坪鎮考中了一名進士,姓鄧……”
對於鄧文斌而言,已經知道壟坪鎮考中了一名進士,並且姓鄧,就已經足夠了。因為,這一年壟坪鎮隻有兩個姓鄧的進京趕考,都是壟坪鎮打鼓嶺下灣鄧老屋村人。另外那個姓鄧的,與鄧文斌同一個村莊,是鄧文斌的伯父鄧禾芹的大兒子鄧文武。
鄧文武雖然與鄧文斌同輩,卻比鄧文斌大十多歲,已經三十六、七歲了。這是他第九次科考,也是他第二次參加恩科考試。如果說別人參加科考是越考越有經驗的話,鄧文武則是越考越沒有信心。同前幾科一樣,鄧文武也是一考完,便同鄧文斌一道結伴返回黃梅。區別僅在於,鄧文斌是興致勃勃地回到黃梅,鄧文武卻是垂頭喪氣、低眉落眼地回到了壟坪鎮。
當別人問他們考得怎麼樣時,鄧文斌的回答是:“感覺不錯!”鄧文武的回答則是:“別提了,反正是夜壺裏養團魚,一年不如一年!”然而,到了報子前來送喜報的那天,鄧文斌家裏爆竹、賞錢、酒菜都準備好了,報子也進村了。人們誰也沒有想到,報子報到離鄧文斌僅僅相隔一家的鄧文武門前突然停了下來,喊的卻是:“喜報,喜報,大聲喊叫,壟坪鎮鄧老屋有人高中了本科進士二榜第一名!”
剛開始,鄧文斌家裏還以為是報子看錯了名字。因為,鄧文斌的“斌”與鄧文武的“武”,字形相近,容易讀錯。再說,憑鄧文武的水平,能考個三榜第十七或最後的第十八名,就已經是燒高香了。縱然想破腦殼,也不可能考個二榜第一呀。“進士二榜第一”絕對是鄧文斌的水平,怎麼可能是鄧文武呢?
但是,人們發現喜報上的確寫的是“鄧文武”三個字,而不是鄧文斌。包括鄧文武本人都認為,這裏麵肯定有問題。他甚至建議鄧文斌想辦法、托關係到上麵去查,看是不是主考官把他們兩個人的卷子搞錯了。
經鄧文武這麼一提醒,鄧文斌這才想起一件事。他立即意識到,可能是自己得罪了人的緣故。因為,從第一次準備去參加科舉考試那天開始,便有好心人勸鄧文斌走走和相爺的門子。俗話說,“朝中無人不做官,家中無人莫種田”。無論是考“官”也好,還是考取之後,做“官”也罷,沒有和相爺這個過硬的靠山,是行不通的。
人們都知道鄧文斌家裏有錢,至少在整個壟坪鎮都是數一數二人家。鄧文斌本人又是個德才兼備,且既能與普通百姓親如一家,又能與朝廷命官隨意交往的黃梅儒生,當地百姓都巴不得鄧文斌能夠考他個一官半職。不過,壟坪鎮的老百姓,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鄧文斌的老師,也就是邢繡娘的父親邢敘九(邢儒生),曾經給鄧文斌講過一個題為《靠山》的故事:
邢敘九說,在一些古玩家具店裏,有專賣椅子靠背的。店家把那種缺了椅子下麵的“位子”、隻有椅子靠背的東西,直言不諱地稱之為“靠山”。也許正因為有這麼一層意思,所以椅子背是越來越好賣。
“‘靠山’原本出自安祿山篡唐的故事。” 邢敘九話峰一轉道:“唐玄宗非常寵信胡人安祿山,想提升他為宰相。後經人勸諫,皇上才吩咐張洎毀棄詔書。張洎是安祿山的好友,很快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安祿山。有一次,張洎跟李白談及與安祿山的交往時,李白直言不諱地說:‘胡人確有謀反之心,到時恐怕會連累你。你萬萬不可靠(安祿)山,還是靠皇上吧!’張洎覺得李白言之有理,便聽從了他的勸告。果然,不久安祿山便起兵反唐。張洎深有感受地說:‘幸虧我沒有靠山啊!’從那以後‘靠山’之說便流傳開了。”
有幾個思想比較僵固的學生,在聽完這個故事後,覺得先生是在用這個故事啟發他們不要凡是想走捷徑。因此,他們在上課時便專門挑那些沒有靠背的凳子坐。邢敘九見他們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說,其實作為椅子靠背的“靠山”本身並不是什麼壞東西。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無論是看書、寫文章,總比坐那種沒有靠背的椅子輕鬆自在。反之,則隻能正襟危坐,身子絲毫不能鬆懈,顯然比有靠背的椅子累得多。
鄧文斌聽了邢敘九的這番話後,更加覺得先生講這個《靠山》的故事,含義很深,決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清楚的。因此,在邢家大墩讀書期間,鄧文斌一直沒有間斷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有一次,邢敘九帶他的學生們去參觀邢家祠堂。鄧文斌發現在一間客廳裏,擺放著五六把紅木的高靠背的椅子,很是典雅,但是,其中有兩張椅子的靠背隻有個框,後背卻是空的。鄧文斌不解地問:“先生,為什麼椅子的後背會是空的呢?”
邢敘九見問,便十分認真地介紹說:早年間,邢氏家族的家規森嚴,凡是沒有自立門戶的子女,所坐的椅子都沒有靠背。這樣做,意在提醒子女們,他們還無依無靠,從而激勵子女們自己去創造“靠山”。邢敘九意味深長地說:“在現實生活中,有靠山自然好,倘若沒有靠山,能靠自己的努力更可靠。”
不知道是因為有了較長時間的思考,還是因為那兩把空框椅子做鋪墊,鄧文斌在聽完邢敘九的最後幾句話之後,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領悟了先生關於“靠山”的真締:在現實生活中,靠山並不是什麼壞東西,但找準自己的“位子”比靠山更重要。椅子缺了下麵的“位子”,即使有“靠山”,也不過是個擺設而已。
從那以後,鄧文斌就一直把為自己找“位子”放在首位。盡管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位子”在哪裏。但是,他卻認準了一條:努力學本事不會有錯。因為,無論是“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也好,是“學得文武藝,貨賣百姓家”也罷,反正一個人必須有真本領,才能找到自己合適的“位子”。
努力學本領既是找“位子”的需要,也是找“靠山”的需要。鄧文斌聽說,鄭板橋曾經為自己的兒子留下了一幅對聯。上聯是:“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自己辦,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好漢!”下聯是:“端別人的碗,受別人的管,別人的錢別人攢,想吃想喝想偷賴,才是笨蛋”。他覺得,鄭板橋這是在告訴自己的兒子,真正的靠山是自己——“靠天靠地靠祖宗”意味著坐享其成,都“不算好漢”。
鄧文斌認真讀書,努力練字、吟詩、作對聯等等,都是在這一思想的作用下,繞有興致地開展起來的。同樣是在這種思想的作用下,鄧文斌對於鑽門路,找關係,尋求靠山,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以為這樣做的本身,就是自己在給自己尋找偷懶的機會,自己在給自己尋找“終南捷徑”。而“端別人的碗,受別人的管……想吃想喝想偷賴”,都是笨蛋,他認為,任何人一旦有了偷懶、走捷徑的投機取巧意識,哪怕你是天才,也有可能變成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