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鄧文斌搖了搖頭說:“不記得。”

“不記得?”邢繡娘以極不信任和十分失望的表情搖了搖頭說:“對得那麼好的一幅下聯,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真的不記得了。不過,我還記得自己當時對的那幅下聯。如果邢班主不怕汙染了自己的耳朵,我可以背給你聽聽。”鄧文斌說完,也不等邢繡娘表態,就接著說:“我當時對的下聯是:‘百合芝麻,炒、蒸、碾、榨,才得三斤五六兩香油。’”

“這不是‘楚梅布衣’的那幅麼,怎麼會是你對的呢?”邢繡娘半信半疑地問。

“鄧某既是‘南陽布衣’,又是‘楚梅布衣’呀。”鄧文斌態度誠懇地說:“如若不信,四祖寺的靈潤橋下、唱歌石旁,那個一人來高的‘泉’字旁落款‘楚梅布衣鄧文斌’七個字可以為證。”

邢繡娘見二叔邢滾子剛才在途中說的那句話,無意中從鄧文斌的話裏得到了驗證,便說:“我信,怎麼會不信呢?不過,我有一點不太明白。你當時還是個學生,怎麼會對稻穀舂米、芝麻榨油之類的事情了如指掌呢?”

沒等鄧文斌答話,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的“包公”李延年便接過話頭說:“邢班主有所不知,鄧先生不僅會對與農事有關的對聯,還寫過《蠶桑輯要》、《坐壁清野略》等書,還會寫戲呢。”

“李老板,你的包公戲演得真不錯,難怪你的弟子王耀文如此盡心竭力地推薦你喲。”邢繡娘抬頭一看,原來是王耀文帶著李延年、邢滾子和一個小姑娘過來了。其中的李延年,還沒來得及卸裝。因此,一眼便能認出來。

“邢班主千萬別這麼講。說到唱功,我今天算是在你這成堂班班主麵前現醜了。論做功,又把自己從漢劇那裏‘偷’來的一點點手藝,全都讓漢河班班主一眼就看穿了。”李延壽十分真誠地說:“我在壟坪、後山鋪一帶‘逞’了十餘年的‘能’,今天一夜之間全丟光了!”

邢繡娘接過李延年的話頭說:“李老板,你就別編排自己了。咱們還是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吧。”

“我已經讓人安排飯去了。我們幾個,還有鄧先生,一起到東頭的柳記飯店邊吃邊聊如何?”李延年問。

邢繡娘與邢滾子對視了一眼後說:“我們是客隨主便,一切聽憑李老板安排。”

“我已經吃過飯了,就不必去吧?”鄧文斌久慕邢繡娘的大名,早就想結識於她,隻因並不知道她就是自己老師邢儒生的女兒,才不得其門而入。今天可以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卻又因為不知道邢繡娘為什麼來找李延年,擔心自己摻雜其中多有不便。於是,主動提議:“要不你們先聊,我明天早晨再到飯店請師妹和大家一起吃飯?”

李延年馬上說:“鄧先生別走,這小班主和老班主都是來請我去入夥唱戲的。你既是為我們寫劇本的先生,又是我們李家班的軍師,今天晚上的這種場合怎麼能少得了你呢。”

“李老板說得對,我們黃梅戲的班社正需要鄧先生這樣的人才。”邢繡娘說:“黃梅戲大多是小折子戲,大劇本少得可憐。你既是家父的學生,也就我的師兄了。師妹有難處,師兄總不能不幫吧?”

鄧文斌是巴不得能留下來,多陪邢繡娘聊聊天。因此,一聽這話,連忙回答:“既然邢班主……不!既然師妹這樣說,鄧文斌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聊天在一片友好祥和的氣氛中進行著。在談到黃梅戲的過去和現狀時,大家不約而同地談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民間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民間既是個出人才的地方,也是個埋沒人才的地方。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像李延年、鄧文斌這樣的人才,就因為沒有被發現,沒有走出深山、密林、僻壤、窮鄉,而默默無聞地終老鄉裏。

在談到鄉土人才的類型時,大家一致認為鄉土人才大都是樣樣都會,樣樣都不太精通的複合型人才。一旦,像李延年、邢繡娘、馮記和為首的馮氏三父子和王耀文等人有一技出眾,隻要能夠為他們提供一個合適的發展平台,就一定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新天地來。

鄧文斌介紹說,李延年應該是藏在深山人未識的戲劇奇才。與馮氏三父子相比,李延年又是一塊未經雕鑿的寶玉——有很強的可塑性。

“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我走之後,這個以姓氏命名的‘李家班’怎麼辦?”除了李延年本人外,誰也沒想到,他會提出一個讓人進退兩難的問題。

這實在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首先,李延年是真的想去。其次,李延年一走,他開創的李家班又的確會麵臨一個群龍無首的局麵。更重要的,是李延年走了之後,所有文娛活動全都依賴李家班的壟坪鎮、什襯鎮百姓怎麼辦?

邢繡娘與邢滾子一聽這話,立即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邢繡娘突然把目光投向鄧文斌。鄧卻微微搖頭表示無能為力。邢繡娘、邢滾子又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王耀文。王耀文試探性地問道:“把李家班交給二師叔如何?”

王耀文說的“二師叔”,就是李延年的弟弟李根深,也是個既會嶽家拳,又會唱黃梅戲的人。他有活動能力、組織才能,盡管哪一樣都比李延年略遜一籌,但領導李家班應該不成問題。李延年第一個想到的繼任者,當然也是他,然而,“知弟莫如兄”——他這位親弟弟最大的毛病,就是一見到漂亮女人就把握不住自己。而李家班,恰恰就有兩個長得好的女演員。因此,哥哥根本不放心把戲班子交給弟弟。

但這樣的看法,做哥哥的在外人麵前又不便明言。因此,當王耀文提出能不能把戲班子交給“二師叔”時,李延年便吞吞吐吐地說:“耀文有所不知,你二師叔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讓人不放心的老毛病……”

“二師叔比師父你小五六歲呢,他會有毛病?”王耀文有些不解地反問道:“他有什麼‘老毛病’,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呢?”

李延年苦笑一聲道:“你現在還不滿十八歲呢,你懂什麼呀?”

鄧文斌是本地人,與李延年又是莫逆之交,當然明白他所說的“老毛病”是什麼意思,這也是剛才他微微搖頭的原因。不過,話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兩全齊美的解決辦法:讓李延年把戲班子裏現有的兩個年輕漂亮的女演員帶走。因此,李延年的話音未落,鄧文斌便接過話頭說:“李老板如果帶上班內的兩個女演員一起進邢家班,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麼?”

“你這不是給邢班主出難題麼?”李延年說:“你知道突然增加三個人,要增加多大的開銷麼?”

盡管鄧文斌、李延年沒有把話挑明,但話已經說到了這種程度,成年人已經沒有不明白的。邢繡娘與邢滾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後說:“隻要李老板能夠順順當當地到邢家班去,帶幾個演員過去,肯定不成問題。更何況,強將手下無弱兵。”

“有邢班主的這句話,就好辦多了。” 李延年立即轉憂為喜地說:“盡管我算不得強將,不過我手下的這兩個女兵還真的不弱。她們一個名叫方七姑,一個名叫汪美玉……”

“汪美玉?你是說我姐姐又從婆家跑出來唱戲了?”王耀文說:“我就是為了唱戲,被父親逼得改名換姓的。她從婆家跑出來唱戲,損失肯定比我更大。”

王耀文猜得一點不錯。汪美玉比她弟弟汪永賢(王耀文)大六歲,今年二十三歲剛過,是上半年才,從柯思湖的婆家跑到壟坪鎮來唱戲的。她專攻小旦,身材窈窕,容貌動人,又兼唱腔優美,道白清楚。因此,後來成了邢家班著名小旦之一。她既善演名門閨秀,又會塑造小家碧玉。《白布樓》中的肖玉英、《血掌記》中的黃秀英、《藍橋會》中的藍玉蓮、《送香茶》中的陳月英、《送表妹》中的表妹等人物形象,都塑造得令人喜愛。

不幸的是,其丈夫柯嚴峻把唱戲看作是男盜女娼的下賤職業,又視她為私有財產。而汪美玉,對劇中那些受封建婚姻製度迫害的婦女,有著強烈的共鳴。她唱戲,是為別人和自己鳴不平的手段。因此,不管丈夫怎樣限製、摧殘,汪美玉也要偷偷地去搭班唱戲。

有時,在一個台腳還沒唱完一本戲,丈夫就帶著族中親房的兄弟,把她拖回去毒打。為了防止她外出,常常白天把她關在房裏,夜晚將閂加鎖。三個月前的一天夜晚,她趁丈夫熟睡之機,用菜刀將土磚牆撬開,跑出來尋到了李延年的戲班子。明知收下她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李延年還是收留下來。除了因為她是王耀文的姐姐之外,更是被她對黃梅戲愛之入骨的精神所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