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鬥膽包天的話,我認為黃綾是死寶,口碑才是活寶。隻要我能把黃梅戲唱響,子孫萬代的黃梅人都會記得乾隆年間有個邢繡娘,也曉得黃梅縣孔壟鎮有個邢家大墩。
“戲子是下九流的行當。一個下九流者人長得漂亮,又有那麼大的名氣,豈能有好果子吃麼?因此,留下那墨寶,就給我留下了禍根。幾年之後,邢繡娘要麼是哪位知府、總督的小妾,要麼成了省城京城名旦,最少也是官宦人家、名門望族的歌妓、舞女。果真那樣,便隻有邢繡娘而沒有黃梅戲,或者是隻有黃梅調而沒有黃梅戲。如果我不做小妾、名旦、歌妓,便隻有一死。反正,是有善始,而無善終,留下剛才那個死寶,便沒有眼前這個活寶。
“也許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可人生在世,要言而有信。我早就發誓要為江西老表唱三年黃梅戲,要唱一輩子黃梅戲,我不能失信於人。如果各位長輩、兄弟、姐妹相信繡娘今天說的是肺腑之言,那麼三天後,繡娘拜過老郎祖師就帶邢家班到江西去。如果認為我是有意辱沒祖宗,無視君主,要活埋、沉塘,繡娘也認了。”
“道理一石,人各一頭”邢繡娘的一席肺腑之言,深深地震撼著邢氏宗族人的心。大家無不敬佩其誌氣、智慧和膽略,他們理解了繡娘的苦衷,願助她履行諾言。一場嘩然的祠堂風波,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了,真可謂“五聖堂遭火——廟災(妙哉)”。
沒想到,按下了葫蘆又浮起了瓢,剛剛處理好家族裏的事情,戲班子裏又出了矛盾。
“繡娘有件事兒想告訴你……”那天晚上,邢繡娘宣布準備三天後帶邢家班到江西去唱戲後,邢滾子卻告訴她:“自從聽說你馬上就要回黃梅的消息後,別的演員都是滿心喜悅地翹首以盼,可帥京正師徒二人卻恰恰相反。”
“你是說,他們聽說我要回來就不高興?”邢繡娘反問道。
“不是不高興,而是情緒低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依二叔之見,這是為什麼呢?”
“我還真說不準。因為,當初我代表你去請他入夥時,帥京正一聽說要組建成堂班子,就高興地說:‘太好了,這也是我多年的心願啊。’”邢滾子說:“帥京正和你一樣,也是個有誌氣,有抱負,一個想把黃梅調這個‘戲苗子’培育成參天大樹的人。隻是,不得其門而入罷了。因此,特別願意到邢家班來……”
“他們來邢家班有一年多了,會不會是因為已經掌握了如何組建成成堂班社的全部內容,便想另起爐灶呢?”邢繡娘說:“想當初,繡娘不是僅僅在二叔的漢河班內呆了十個月,便另立門戶了麼?”
“帥京正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邢滾子說:“不過,想離開邢家班的可能性倒不是沒有。”
“怎麼偏偏是他們?”邢繡娘不無遺憾地吐出了七個字。
“問題出在他的徒弟帥世德身上……”邢滾子說,他的徒弟帥世德,也是黃梅縣新開鎮鄒家橋人。小時雖然家境貧寒,但還是讀了六、七年私塾,並受到族叔、采茶戲藝人帥京正的薰陶。到了成堂班之後,又跟繡娘你學會了許多小旦戲。帥京正發現帥世德扮像俊俏,嗓音又好(人稱‘鐵喉嚨’),便主動讓他演小旦。我記得他第一次在新開鎮下港村演《辭店》時,扮賣飯女柳鳳英。在送別蔡鳴鳳途中,柳鳳英的一百一十餘句唱詞,他不僅一字不錯,而且兩三裏路遠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那一次出場,帥世德就把賣飯女深明大義、無限鍾情,又知風土民俗、勤勞老練這一江湖老板娘的形象,演得很是出彩,震動黃梅下半個縣。
但是,由於邢繡娘的名氣實在太大,功底也太紮實,所以,凡是有邢繡娘在場,帥世德總有一種“小草被大樹遮住了雨露、陽光”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僅僅藏在他自己的心裏。由於帥世德自己也沒有吃準這種感覺到底對,還是不對,便沒有,也不敢對別人說。這半年來,邢繡娘進京去唱《告壩費》,正好給帥世德創造了一個檢驗“感覺”的機會。
這半年來,帥世德幾乎把自己從邢繡娘那裏學到的小旦戲全部演了一遍。其中,也包括長江潰口期間,到蘄州、麻城等地去演出在內。每到一處,帥世德都是深受歡迎的“角兒”之一。
邢滾子在介紹完近半年的觀眾反映後,分析說:“無非是兩種可能,要麼是帥世德擔心你回來後,擋了他的蔭;要麼是帥世德想離開邢家班另謀發展。這兩件事情都有可能導致他師徒二人情緒低落。”
“既然如此,我去找帥京正師傅談談。如果他們真的想走,就放他們走算了。”
“放他們走?繡娘你沒有搞錯吧?”邢滾子說:“在沒進我們這個成堂社之前,他師徒二人唱得再好,也不會對我們邢家班造成威脅。這一年多來,他們已經把如何組建、管理成堂班社,如何把自生自長的民間‘專職’演員培養成為‘專業’演員的方法都掌握了。你別看‘專職’演員與‘專業’演員僅一字之差,卻是成堂班與草台演員的根本區別所在啊。”
“二叔,你老人家繞了個大彎子,不就是想告訴我,放了他們就等於是放虎歸山麼?”邢繡娘說:“俗話說‘苦莫苦於多欲,樂莫樂於知足’。像帥京正這樣大名氣的師傅,能夠高高興興地到我們邢家班來,對我們同樣是個幫助。再說,這‘十八歲的女要嫁,滿園的秧要栽’,想留也留不住啊。”
“那倒不一定。別人我不敢保證,帥師傅隻要你不放,他是不會強行走的。”邢滾子說:“每個成功的男人都懂得感恩,邢家班對他師徒二人的幫助有多大,帥京正心裏有數。可以說,這一年多在邢家班學到的東西,他們師徒二人終生受用不盡。因此,隻要你不放,他們是不會走的。”
“俗話說,‘陽氣一分不盡不成鬼,陰氣一分不盡不成仙’。繡娘辦邢家班,並不是瞎子把胡琴。不是隻圖跑得出人來就完了,而是想在眾人的協助下,把黃梅戲這個至今未脫鬼氣、未盡陰氣的‘戲苗苗’修煉成仙——這是件大事。”邢繡娘說:“辦大事不能操之過急。有道是,‘緩則治其本,急則治其標’。”
邢滾子無可奈何地說:“如果你一定要在自己麵前樹立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二叔也沒辦法。不過,二叔還是要提醒你,像帥京正這樣的對手越少越好。否則,也許在黃梅戲修煉成仙之前,你自己和你的邢家班已經被對手擠對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二叔,這個方麵我也想過,有人與我們競爭隻是遲早的事。何況,有競爭對手也不一定是壞事。俗話說得好,‘做得盧員外,上得梁山寨’。演員許多本事,往往是逼出來的。”邢繡娘說:“凡是對黃梅戲發展有利的事情,就可以做。”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找帥師傅吧。”
邢繡娘找到帥京正一問,果然是因為侄兒兼弟子帥世德有意離開邢家班,師徒雙方鬧矛盾而情緒低落。邢繡娘得知,帥京正也和自己一樣,有誌氣,有抱負,想把黃梅調這個“戲苗子”培育成參天大樹。便主動勸帥京正說:“你們師徒二人,與其這麼別別扭扭地在邢家班幹,不如從邢家班出去,自己組建一個帥家班,不是更好麼?”
“好是好,不過那是對帥京正,也對帥世德好,就是對邢家班不好。”帥京正說:“邢班主請放心,象這種過河拆橋的事兒,我帥京正是不會幹的……”
“不是你過河拆橋,而是我勸你另起爐灶。”邢繡娘打斷帥京正的話說:“我不管對邢家班是不是有利,隻知道,凡是對黃梅戲的發展有利就是對邢家班有利。”
“邢班主的好意,我心領了。”帥京正說:“就算是互利互惠的事兒,我也不具備自己組建成堂班子的能耐和條件啊。”
邢繡娘反問道:“找七八個演員,三四個樂師你辦不到麼?”
帥京正說:“那是容易事,可是……”
“可是什麼?”邢繡娘打斷他的話說:“難道你在這裏學了一年多,連如何組建、管理成堂班社,如何把民間‘專職’演員培養成‘專業’演員的方法也沒有掌握?要不,就是吃不了那個苦?”
“你們從來都沒有瞞著我們,我帥京正也不至於笨到學都學不會的地步。至於吃苦的事,那就更不在話下。有道是,‘江南楊花落,江北李花開。不將辛苦嚐,難賺世間財’啊。” 帥京正說:“不過,經邢班主這麼一點撥,還真是八九不離十了。要說差,好象還差個衣箱老板。”
邢繡娘說:“衣箱老板我已經為你物色好了,他叫鄧大炮,是黃梅縣孔壟鎮許家橋人。他十五歲就在本地望橋墩的黃梅戲場上啟蒙,學唱采茶戲,主演小醜,兼演花臉。由於嗓音不好,唱戲不‘中洋’。所以,從30歲也就是從去年下半掉開始,變賣家產,找親朋借債、添置衣箱,擔任箱老板。”
“鄧大炮我認識。” 帥京正點了點頭說:“他為人豪爽、性格頑強,熱愛黃梅戲,也熟悉一些黃梅戲的傳統劇目和打擊樂器。黃梅、廣濟、蘄州、麻城等縣知名藝人,都和他搭過班子。隻要他相邀,藝人從不推卸,有請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