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黃梅境內堤壩盡潰,災害空前嚴重……
乾隆三十一年冬月初三,當邢繡娘一路上賣唱回到黃梅時,黃梅的大水已經退了,老百姓也都回到了家鄉,乾隆皇帝也降下了有關黃梅水災的第五、第六道聖旨。第五道的內容是關於賑災、複堤的,第六道是查處貪官的:
湖廣撫院常均降級減俸,仍然留省城聽用;
黃州知府夏瑚、漢陽知府彭壯發配雲南充軍,黃州知府一職由黃梅老知縣熊文瑞繼任。
知縣何剛中削職為民,充軍烏龍洞。黃梅知縣一職,由呂恩澤繼任。
恩施教諭黎明武,實為本案主謀——削職為民,沒收全部家產,並斬首示眾,通曉六門。
巴東教諭餘尚真,為本案協從,削職為民,沒收全部家產,並流放三年。
其餘劣紳一律退賠銀兩,並關押三年。
黎百萬則因為其兄退贓款,而成了窮光蛋。
時隔不久,又傳來乾隆皇帝的第七道聖諭:
賜瞿學富國子監生資格(即恩監),特封為民間采訪吏,享受從九品奉祿,為朝廷詢訪民間疾苦,反映賑濟貧乏等有關民情。
封瞿學富之妻馮氏為賢德婦人;
封代父白冤的瞿伯記為孝子;
封替叔父鳴冤的瞿學富之侄瞿成夏、瞿正國、瞿實貴、瞿實亮為賢子;
賜“忠教賢良”四字匾額,懸掛於瞿氏宗祠,萬古留名。
邢繡娘回黃梅後,同恩爹住在哥嫂家中。俗話說“過了十月中,隻有枕頭做飯的工”。南方的冬月,天黑得特別早。邢家大墩的老百姓聽說邢繡娘和她的恩爹從京城回來了,放下飯碗便去問長問短。平常手腳麻利的邢張氏既想多弄幾個菜,又想聽京城裏的新聞,弄得今天丟三拉四。
夥房裏的飯菜尚未備齊,堂屋裏早已吵吵嚷嚷地擠滿了人,高短椅子、長短板凳讓先到者全部霸占了,衝擔、扁擔也都派上了用場。
邢滾子說:“東木家裏是細細屋兒窄又窄,裝不下三個客。依我看,咱們還是重打鑼鼓另開台,改日再來吧。”
“不行,不行。我們寧肯站在門外挨凍,也要聽聽萬歲爺長的麼樣,穿的麼樣,吃的麼樣。”
“聽說北方人捉虱子撩起衣邊放在嘴裏咬呢!”
小夥子們七嘴八舌地嚷著,大姑娘們抿著嘴笑,連老嫂子們也不肯回去。
吳榮站起來說:“到外麵挨凍也不是個辦法。你們回去拿個凳子,我們先到祠堂去擺龍門陣。等會兒,繡娘吃完了飯,再去換我,麼樣?”
“走哇,搬凳子去羅!”
門外鬧得正歡,邢張氏卻衝出廚房抓住吳榮說:“恩爹千裏迢迢而歸,不先唱幾口酒暖暖身子,怕不行吧?再說,他們要聽,我們一家也不能不聽呐!”
這一招又出了難題,真不知有何良策才能請動這幫人。
邢繡娘站起來說:“我們今天要講一夜到天亮的新聞。不過,有三不講。一不能沒得燈講黑話;二不能沒得茶講幹(官)話;這三麼,不能沒有凳子坐——講站話。”
邢繡娘話音未落,大家便一哄而散。等她吃完飯來到祠堂門外一看,發現她提出的三個條件都辦到了。燈是用夜壺做的,前後各兩盞;茶是用“包壺”泡的,放一夜也不會涼;凳子更漂亮——兩張太師椅。
吳榮、邢繡娘的屁股還沒坐穩,邢滾子便捷足先登地說:“今天下午,小濤見姑姑回來,就扯開繡娘的包包找吃的。翻來翻去,竟翻出了一個黃……”
邢繡娘見邢滾子即將泄露“天機”,便巧妙地接過話頭說:“二叔,您先抽煙吧,我來接著講。”
邢繡娘一開口,下午的事立即浮現在眼前:邢繡娘一進門,就喊著邢東木的兒子邢鳳池的乳名:“小濤!姑姑從河南帶回的柿餅,放在恩公爺爺的褡褳裏。”
小鳳池才四歲,他一見吳榮那滿臉的豬鬃胡須就不敢開口,也不管姑姑同意不同意,就動手翻起姑姑邢繡娘的包袱。三下五去二,便翻出了乾隆皇帝恩賜的那段黃綾。鳳池象他媽媽紮圍腰似的,將黃綾圍在腰間便跳開了。邢東木、邢張氏立即被“黃梅名伶”四個字吸引住了:“這是哪位名家的墨寶?”邢東木問。
“在河南住店時一位秀才送的。”繡娘故作輕鬆地說。
邢東木不信,便問吳榮。因為邢繡娘有約在先,所以吳榮不得不點頭稱是。然而,這一招卻騙不了邢滾子。他唱了一輩子戲,闖蕩了大半輩子江湖,對於鄉情、民俗、國風十分熟悉。不必看書法好壞,僅僅瞟一眼黃綾,便早已斷定“黃梅名伶”出自禦筆聖手。
因為法典規定,黃色係聖尊之色,隻能為皇家所獨有,民間絕對禁止使用。更何況還蓋有“定遠”的紅印,不同凡響呢。
因此,邢滾子極力主張不惜重金派專人去省城將黃綾裝裱好。往後,不管到哪裏唱戲,把黃綾往外一掛,一定是場場爆滿。而且,決沒有惡棍流氓敢尋釁鬧事。
可是,鑼有鑼的響法,鼓有鼓的響法,各是各的響(想)法。邢繡娘卻說:“我年齡不大,卻吃夠了出名的苦頭。在景德鎮出了一回名,便三次被人綁架。回黃梅縣後又出了一名,結果是家破人亡。如果再借助禦賜墨寶出一回大名,更不曉得會鬧出什麼大亂子來呢!我已決定一不裝裱,二不讓今天在場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邢滾子見繡娘話未說完,眼圈兒全紅了,立即岔開話題詢問起找禮部大夫陳東浦的經過來。邢繡娘以為二叔已經理解了自己的苦衷,便沒再說什麼。哪料,他竟然在這種邢氏宗族大聚會的場合險些泄露天機?
於是,邢繡娘當即打斷邢滾子的話,接著說:“小濤從我的包袱裏翻出了一個黃泥巴菩薩,它不是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也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而是剛直不阿的龍頭閣大學士包文拯。”
邢繡娘的話音未落,小濤便站在邢繡娘的對麵,大聲揭發道:“姑姑拆白,不是泥巴菩薩,是皇帝寫的字!”
油簍一旦捅破,想捂也捂不住。
邢繡娘無可奈何地掏出黃綾讓大家傳閱。有人讚不絕口,有人嘖嘖稱奇,有人放在臉上親了又親,有人掉下了一串串熱淚,有人說這是祖宗風水葬得好的緣故,有人說是因為邢家的爺爺奶奶們站起來管事了,也有人說拿出去典當一字值千金……
黃綾終於轉回邢繡娘手裏。她顫抖著將它舉到用夜壺做成的油燈前,看了一遍又一遍,摸了一回又一回,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直往下掉。
突然,隻見她將黃綾送近燈火。當大家清醒過來時,價值連城的禦賜墨寶早已不複存在了。
祠堂內死一般的沉靜,就連躺在母親懷裏的嬰兒也不敢哼一聲。
沉默是暫時的,爆發是迅猛的。首先發難的是邢張氏,她在兒子小濤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大聲吼道:“叫你多嘴,叫你多嘴!好好的無價之寶讓你一句話給毀了!”
可憐而又無辜的小濤,雖然不是第一次挨打,卻是頭一回不敢哭出聲來。
接著,邢氏宗族內年紀最大的“老天牌”說:“繡娘,老朽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這麼做,是無視君主,欺辱祖宗,對不起子孫呐!”
“女人的心,門肚子釘,狠嗬!何況是自己的侄兒子呢!”
“看把她能的,不就是上了一趟京城,見了兩回萬歲爺麼。若象陳東浦那樣當了大夫,隻怕連祖宗都忘了呢!”
“大家不要坐在磨盤上想轉了,繡娘是怕樹大招風嗬!”
吳榮想解釋一下。但是,他剛開口,便有人拿話堵住他的嘴說:“藏起來還不行?不往外傳哪個龜孫曉得?燒了萬歲爺的墨寶有欺君之罪,要株連九族啊!”
邢繡娘見此情景,立即擦了把淚站起來說:“黃綾雖然是皇帝恩賜的,卻也是我冒著殺頭的風險,用性命換來的。先說去年三月的木瀆之行,表麵上什麼也不怕,實際上心裏一直擔心陳東浦大夫是“人販子”,嚇得要死。這半年多來,我和恩爹吃的苦還少嗎?不敢說九九八十一難,卻也是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啊!難道我不曉得它來之不易,不懂得它價值連城?如果存心毀了它,路上有的是機會,何必等到今天?
“不錯,我燒掉的是無價之寶,是祖宗八代的臉麵,是子孫萬代的榮耀。可又有誰曉得,它也是我那顆帶血的心呢?我真心誠意地想把它珍藏起來,待我百年之後,再讓邢氏的子孫們往下傳。可如今,不能不燒掉——因為,我要唱一輩子黃梅戲。
“黃梅名伶”四個字一旦傳了出去,我的黃梅戲就唱不成了。當然,在座的要麼姓邢,要麼是邢家的媳婦或恩人,都是一家人,會守口如瓶的。但三年五年也許行,十年八年就未必;沒喝酒也許可以,喝醉了便不保險。今天,我當著族人的麵把它燒了。如果再傳出去,就要殺頭,姓邢的便會絕種絕代。這比海誓山盟,喝雞血酒,見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