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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宿覺處

盡管常均幾乎與黃梅知縣同時,甚至比何剛中更早一些接到通報,卻一點也不著急——他知道黎明武等人在修堤壩時,肯定有偷工減料的行為;卻認為,無論如何,也比乾隆二十九年的堤壩要牢固得多。

何剛中與常均一樣,堅信如今的堤壩比兩年前牢固得多。因此,對於一次又一次的汛情通報,一點也不驚慌。真正了解情況的,是真黎明武、餘尚真、石待駕等“八大壩長”。他們知道,江堤的牢固度,遠不及兩年前的一半。因此,在得到第一份通報後,八大壩長沒有一個不是立即派人通知家裏,趕快轉移財物到山上去。

“不是兩個,而是一個,你恩爹僅僅是保鏢罷了。二叔已經將瞿學富告壩費寫成了唱本。到了京城之後,你們隻要找到禮部大夫陳東浦,就一定能麵見皇上。”邢滾子說:“陳東浦是紀曉嵐、紀大人的得意門生,你見到了陳大夫便能見到紀大人。隻要見到了紀大人,就有辦法請皇上聽你唱戲。隻要乾隆皇帝聽完了唱本,就可以為你夫報仇,為瞿學富伸冤。你也就用唱戲的方式,為黃梅百姓出了一口怨氣。”

邢繡娘一聽陳東浦三個字,立即想起半年前,也就是乾隆三十年三月初六,邢繡娘的黃梅戲成堂子還沒來得及組建時,邢滾子突然領著一位名叫陳東浦的中年男子來找邢繡娘。說是奉一位大老板的差遣,來請邢繡娘到外地去唱10天戲。條件已經同邢繡娘談好了,隻請邢繡娘一個人去,給的卻是請整個班子的價錢。

邢繡娘本來不想獨自外出。但是,當來人說出要帶她去的地方是木瀆,再加上見陳東浦慈眉善目,非常值得信任,便不由自主地點頭答應了。因為,邢繡娘知道,位於蘇州城西、太湖之濱的木瀆,是與蘇州城同齡的水鄉古鎮。

相傳春秋末年,吳越紛爭,越國戰敗,越王勾踐施用“美人計”,獻美女西施於吳王。吳王夫差專寵西施,特地為她在秀逸的靈岩山頂建造館娃宮,又在紫石山增築姑蘇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源源而來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港瀆,“木塞於瀆”,木瀆之名便由此而來。乾隆南巡二下江南,兩次駐蹕木瀆,留下了一個個膾炙人口的傳說。最近,聽說乾隆已經第三次下江南,說不定……

事後,才知道那次在木瀆見到的“趙老板”,果然是乾隆皇帝。那位“藍(嵐)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紀曉嵐。到黃梅來請邢繡娘的,便是禮部大夫陳東浦。隻身上路的邢繡娘,僅僅帶了漁鼓筒、連廂棍、老郎板“老三樣”道具,又沒有別的演員隨行,生怕演砸了。

當時,因條件所限,邢繡娘僅僅演了《苦媳婦自歎》、《補背褡》、《賣棉花》和《勸細姑》等幾折小戲,“趙老板”聽後卻讚美道:“這不是‘隔水問樵夫’的人籟,而是‘疏雨滴梧桐’的天籟也!”

邢繡娘對於“趙老板”的高度讚揚,當時並不太在意。她以為,不過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偶爾吃一次臭腐乳、酸辣椒之後所產生的新奇感罷了。不過,“趙老板”出手之大方,倒是讓她大吃一驚——僅僅賞錢便遠遠超過了當初講好的出場費。更讓邢繡娘吃驚的,是“趙老板”手下那位“藍先生”,居然把她隨身帶去的漁鼓筒、連廂棍、老郎板等三樣道具的來曆說得一清二楚。

紀曉嵐說:“漁鼓筒”和牙板,是唱道情的主要道具。道情原稱“說因果”。相傳“武王伐紂”期間,周文王的第三子姬叔穎雖然下肢殘疾,卻非常體恤黎民疾苦。他不能揮師伐紂,便叫人推著獨輪車送他到百姓中去遊說,宣講興周滅紂的道理。周武王得了天下後,姬叔穎又把說唱的內容由宣傳“天道有常”,改成了“唯有君親恩最重,當存忠孝為賢德”。實際上,這也是周武王“戰時政治思想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後人取“說道情理,驚醒頑俗”之意,將“說因果”改名為唱道情了。

吳榮左手握拳,右手持刀,兩眼緊盯邢繡娘,似乎在說:我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將你送進紫禁城。

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十五,邢繡娘、吳榮父女二人從黃梅出發。一路上,曉行夜宿,風雨兼程,不零不整花了一個月另一十八天,便趕到了京城。途中辛苦、驚險自不必說,卻說五月初三那天,邢繡娘終於找到了禮部大夫陳東浦。

陳東浦是黃梅人,乾隆二十五年進士。他早先已從父母的書信中了解到一些關於瞿學富告壩費的事。因無真憑實據,不敢“幹擾上聽”。聽了吳榮和邢繡娘的訴說,看了《告壩費》的唱本後,陳東浦說:“後天正好是端午節,乾隆皇帝要到東華門外去看賽龍舟。到時候,你們隻要如此這般,必定能麵見皇上。”

邢繡娘說:“我害怕自己見到皇上後,會嚇得什麼也唱不出來。”

“哪怕什麼,你又是不頭一回見到皇上。再說,還有紀大人和我在暗中保護你呢。”陳東浦說:“啊,對了。上次‘趙老板’還為你寫了幾個字,沒來得及送給你。今天來了,正好當麵交給你。”說著,拿出一段黃綾。邢繡娘展開一看,隻見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黃梅名伶”四個字。上麵蓋有“定遠”二字的紅印。邢繡娘看後,似有所悟地問:“陳大夫拿出這段黃綾的意思,是不是告訴繡娘‘趙老板’就是當今萬歲呢?”

“噓……”陳東浦搖了搖頭說:“什麼也別說,後天一見麵就清楚了。”

五月初五這天,乾隆皇帝看完龍舟後正在品茶。突然,聽到對岸傳來悠揚婉轉的歌聲,心裏舒服極了。便隨意問道:“對岸女子唱的是什麼曲子,怎麼這麼耳熟呢?”

隨行大夫陳東浦在紀曉嵐的授意下,出班跪奏道:“那女子唱的,是下官家鄉小調。這種小調隻有湖廣黃梅縣才有,因此又叫黃梅調。皇上去年三月第三次下江南時,還在木瀆聽過。”

“啊,朕想起來了。剛才演唱的,就是那位‘黃梅名伶’。對吧?”

“正是!”

乾隆皇帝令人把邢繡娘找來一看,果然不錯,便讓她唱一段。早有準備的邢繡娘立即使出渾身解數,將《告壩費》一口氣唱了下來。那盡善盡美的演唱,硬是把乾隆皇帝給聽迷了。

當邢繡娘唱到:“四十八圩皆破盡,黃梅六門淹五門,白浪滔天如東海,廬山也在水中間,幾多田地被衝毀,幾多房屋放河燈”時,乾隆皇帝麵露惋惜之情。

當邢繡娘唱到:“聖上見奏準了本,忙傳聖旨出朝門,撥下錢糧四十萬,發至黃梅救災民”時,乾隆皇帝笑了。

當邢繡娘唱到:“夜無房屋遮露水,日裏停火斷炊煙,差人日夜催壩費,逼得當鋪典衣襟,有的賣兒又賣女,有的賣妻還壩銀”時,乾隆皇帝差點沒掉下淚來。

當邢繡娘唱到《官棚打賭》黎明武譏笑瞿學富:“知府衙門沒去過,省城公門你沒進,你要告狀隻管去,量你難找漢陽門。告狀莫到別處告,金鑾殿上去麵君。我出銀子你去告,看你做個麼乾坤?”時,乾隆皇帝忍不住說了一句:“黎明武該殺!”

邢繡娘一直唱到瞿學富被打入水牢時,才突然刹住。乾隆皇帝以為她唱累了,便吩咐多給點賞銀給邢繡娘。

文武百官都以為邢繡娘受了封賞後,定會唱得更好。沒想到,她說了聲:“謝主龍恩!”後竟起身便走。

乾隆皇帝問:“姑娘為何不唱了?”

繡娘說:“瞿學富的兒子到北京告狀來了,至今生死未卜。所以,沒法再唱了。”這時,乾隆皇帝才猛然想起《告壩費》的內容,和今天自己在畢陽門外接到的狀詞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當天下午,當乾隆皇帝追問兩廣總督因何沒有按時趕到京城拜相時,楊總督又呈上一份狀詞給萬歲,說:“臣隻因路過黃梅時,碰到一中年婦女攔轎喊冤,所以誤了行程。”

乾隆皇帝接過狀詞一看,才知道,那個喊冤的婦女竟是瞿學富的妻子馮氏。

次日早朝,南京兩江總督又送來一份同樣的狀詞。乾隆見連日來,南北兩京同時呈狀,妻兒、子侄外加唱戲的四處喊冤,三張狀詞、一個唱本同述一人一事,料定必有重大冤情,當即降旨讓刑部火速查清此案。

刑部尚書接旨後,既不向瞿學富的兒子和邢繡娘通告消息,也不到黃梅去查訪,而是轉派河南總督到黃梅去調查處理。

邢繡娘是秉承嶽飛“反貪官不反皇帝”的“精忠報國”理念的黃梅戲草根大師。自南宋以來,嶽飛四子、五子及其部屬一直在黃梅縣繁衍生息,《武穆遺書》和精忠嶽家拳一直在黃梅民間秘密傳承,嶽家“反貪官不反皇帝”的“精忠報國”理念,一直在黃梅人的心中孕育。邢繡娘及其父兄們的骨子裏,無不浸潤著這種愛國的思想。在他們看來,“皇帝便國家”的象征。因此,他們一方麵用黃梅戲演繹對貪官汙吏的憎恨;另一方麵,寄希望於明君和嶽飛式的忠臣紀曉嵐等維護公平正義。所以,無論他們受到多少挫折或磨難,那顆極強的“草根性”赤子之心,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邢繡娘一連等了五天,不見動靜。便善良地認為,日理萬機的乾隆皇帝把這件事忘了。於是,從五月初十日開始,到五月初二十五日為止,在午朝門外唱了半個月的《告壩費》。上朝下朝的文武百官們,因每天耳濡目染,竟人人都能哼得幾句。

五月二十五日早朝剛散,也不知是哪位臣僚有意無意地哼了幾句。乾隆皇帝一聽,立即很感興趣地問:“愛卿為何也會唱黃梅調呢?”

那位臣僚連忙跪下答道:“微臣每日上朝下朝路過午朝門外時,都能見到一位貌若天仙、嗓聲甜美的青年女子,在唱黃梅調……”

乾隆皇帝當即叫人把禮部大夫陳東浦叫來,讓他去調查一下,看午門外唱黃梅調的是不是半個月前唱《告壩費》的邢繡娘。如果是,就問清楚她為什麼至今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