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樂極生悲
常均心裏盤算過,如果黃州知府僅僅把瞿學富關起來審問幾天再批轉到黃梅去酌情查處。等瞿學富從漢口走到黃州,再從黃州走到黃梅,黎明武早已封官放任走了。被告走了,而且是在他告狀期間升官走的,原告肯定會知趣地打消再告的念頭。
聽說自己要告的人馬上就要離開黃梅了,瞿學富還真的有些猶豫不決。沒想到,當上了朝廷命官的黎明武,竟得意忘形地繞道瞿家壟,專門找到瞿學富,當眾羞辱了一番。瞿學富當即正告自以為是的黎明武:“我瞿學富就是告到京城,也要吹滅你這盞紙糊的燈。”
邢滾子掃了一眼飯桌後,有些意外地說:“馮師傅,我們來了之後,你們家裏誰也沒出門,就能做出這麼豐盛的菜肴來,說明你們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哇!”
“托漢劇的福,這些年的收入確實還過得去。”馮記和解釋說:“再加上,我們父子三人平時也很少同時在家裏吃飯,這兩天剛好全部在家,我的老堂客和曉陽的少堂客,也就少不了要多張羅幾個菜。”
“說你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你就吹起來了。”邢滾子指著一大缽木耳燒雞和一大盆煎雞蛋說:“至少這兩道菜是特意為我們加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邢滾子分明是在用指責的方式,讚美主人的大方,女主人的賢惠。應該承認,邢滾子剛才的這兩句話講得非常藝術。然而,誰也沒料到,馮記和的回答更藝術,“藝術“得讓邢繡娘終生受益,也讓黃梅戲受益終生。
“不錯,這兩個菜肯定是為你們加的,甚至可能還有別的菜是為你們特意加的。但是,無論如何卻都不是上街、趕集買來的,仍然是自己家裏的。”馮記和十分得意地說:“就如同黃梅戲《三字經》中的《開門調》,《過界嶺》中的《五裏墩調》,《種大麥》中的《歇蔭調》,《賣棉紗》中的《紡紗調》,《撇芥菜》中的《洗菜台調》,《補背褡》中的《煙袋歌》,《上河舟》中的《搖船調》,《天仙配》中的《五更織絹調》,《胭氈記》中的《打連廂》等等,哪一樣不是黃梅民間現成的東西?”
邢滾子故意打趣地問:“馮師傅,你的意思到底是想說,如果沒有你說的那些民歌、小調,黃梅縣就不可能有黃梅戲;還是想說,如果沒有籠裏的雞、圈裏的豬、園裏的茄子、豇豆、辣椒、蔥、蒜,就沒有眼前的這桌菜呢?”
馮記和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說:“讓邢老板見笑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毛病——三句話不離本行……”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邢滾子與馮記和關於為什麼多出了木耳燒雞、煎雞蛋兩道菜的一番相互“答辯”,讓邢繡娘聽得目瞪口呆。天呐,這位馮記和對於黃梅戲真是太熟悉,太了解啦。這種熟悉與了解,可以於不經意中脫口而出,確實到了經典的地步,真是不可思義了。
因此,邢繡娘在心裏自己告誡自己:“這個馮記和真是太了不起啦,往後一定要經常向他請教,關於黃梅戲的音樂、曲調等有關知識。”
果然,由於邢繡娘的不斷虛心向內行請教,到了晚年竟完成了一部黃梅戲大全式的書籍——《黃梅戲詮真》。而馮氏一家人同樣沒有放棄努力,到了馮記和的曾孫,也就是馮三陽的孫子馮龍伢手裏,終於做了一件對黃梅戲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
馮龍伢(1890——1942)唱了幾年戲之後,覺得黃梅戲長期沿用人聲幫腔、鑼鼓過門的演唱方式太單調。他通過革新、實踐、再革新,給黃梅戲的伴奏配上弦樂。民國二十五年(1936)春,首次把黃梅戲基本唱腔翻成工尺譜,用二胡托腔伴奏。這是黃梅戲有史以來第一次用上了弦樂,當時伴奏的劇目是《陳氏下書》。
這個革新行動,受到觀眾和部分藝人的歡迎。用胡琴伴奏,對演員的演唱要求就比較嚴格,不能惶腔走板。而大多數藝人墨守成規,習慣於鑼鼓伴奏,對馮龍伢的革新之舉看不慣,反對用胡琴托腔。這個音樂上的創新舉動,剛一出現就夭折了。
這些都是後話,然而當時的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
那天,邢繡娘、邢滾子本來在吃午飯時,就與馮記和父子三人說好了,讓他們再在自己家裏住一晚上,第二天父子三人一起到孔壟邢家班去報到。沒想到,剛吃完午飯,還沒來得及離開,就來了兩個江西“老表”。來人還在村口問“到馮記和師傅家怎麼去”時,眼睛“賊尖”的馮三陽便在馮記和的耳邊嘀咕道:“父親,那兩個請你到江西漢戲班社去當‘打鼓佬’的江西老表來了。”
馮記和往村口一望,果然是他們。便對邢滾子和邢繡娘說:“我不敢再留你們了,你們兩個主顧碰了麵,反而不好說話。這裏由我來應對,你們先走吧。”
“那明天,你們父子三人可一定要到孔壟來嗬。”邢滾子臨別時再次叮囑道。
馮記和手朝門外一指,笑道:“放心吧,我對他們是三十兩一小定(錠),對你們保證是五十兩一大定(錠)。”
邢繡娘見馮記和把話說得那麼肯切,便放心地回去了。沒想到,第二天上午,他們望烏了眼睛,等得很晚的午飯都吃完了,也沒望見馮氏父子的身影。當他們等到太陽快要下山時,仍然見不到馮氏父子的身影。邢繡娘非常失望地對邢滾子說:“二叔,我們要不要再去一趟?如果馮氏父子被江西人‘挖’走了,我們的損失可就太大了啊!”
“他們如果誠心舍我們而去,昨天連夜就過江去了。”邢滾子說:“今天去與不去一個樣。”
“這步棋我們可輸不起嗬!”邢繡娘說:“我們要想辦成一流的黃梅戲班社,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實在是太難了。”
“除了耐心等待外,二叔認為沒有別的辦法。”邢滾子說:“依我對馮記和稟性的了解,凡是他真心答應過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嗬。”王耀文不無擔憂地說:“萬一江西人出高價呢?”
邢滾子搖了搖頭說:“馮記和決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
“我堅信,馮氏父子都是些愛黃梅戲勝過愛金錢的人。”邢繡娘說:“如果按照我們對他身世與為人的了解,他們今天或早或晚是應該要來的……”
“好象是來了。”邢繡娘的一句話還沒說完,王耀文便手指前方說:“你們看,前麵那些人的身影中,走在最前麵的是不是馮氏父子三人?”
“不錯。就是他們。”邢繡娘也看清楚了。
等他們來到麵前一問,原來是被昨天來的那兩個江西人拖住了……
馮氏父子到達孔壟後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是乾隆三十年五月初八這天,邢繡娘正式宣布“邢家班成立!”
十三個人的陣容,在當時的黃梅戲班社中算是最大的。
根據邢滾子的建議,邢繡娘沒有急於去江西。他們立足於黃梅,邊練功,邊演出,既維持生計,又提高素質。所謂提高素質,主要包括兩個方麵:一是指全體演員從草台班子向成堂班子轉化——包括唱、念、做、打的正規化,手、眼、聲、法、步的規範化;二是狠抓劇本質量的提高。
關於劇本的質量問題,邢繡娘著重抓了兩件事。其一,是去掉劇本中一切低級下流的唱詞,堅決杜絕為了迎合少數觀眾而加進去的“葷段子”、“淫唱詞”;其二,是努力擠壓“放水戲”中的“水分”,去掉一切與劇情無關,可有可無的唱詞。總而言之,就是讓黃梅戲的第一個成堂班社,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高起點。
工夫不負有心人。僅僅兩三個月時間,黃梅戲便出現了一個質的飛躍。不過,誰也沒想到,六個月後,邢繡娘去江西的計劃被徹底打破了。問題仍然出在邢繡娘身上,原因是她長得太漂亮了。古往今來,黃梅人從小伢到大人沒有一個不會哼幾句黃梅調。戲的道白,又完全是黃梅的方言土語。演員們除吳榮之外,都是黃梅人。改唱黃梅戲後,從唱腔到道白都不必勞神費力。再加上有邢繡娘等一批本來早已名噪全縣的演員,又刻意狠抓了班社的素質和演出質量。所以,唱一處紅一處。
黃梅縣人人都是戲迷,“一去二三裏,村村寨寨都有戲”。哪怕是很不象樣的草台班子“洋盤會”,隻要他們哼的是黃梅鄉音,觀眾便喜眯了。
如今有了正正規規的唱大戲的成堂班,哪個不想一飽眼福,二飽耳福呢?盡管在此期間,邢繡娘一直是以培訓演員、提高戲班子的綜合素質為主,以演出為輔。但是,由於他們的邢家班,無論從哪個方麵去衡量,都比其他黃梅戲班社強得多。因此,從三月開始,到九月為止,整整半年時間,不是東村請,就是西村接,硬是成了大年三十的砧板——沒有一點空的。
黃梅人愛戲,已經愛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過年要唱年戲,正月玩燈要唱燈戲,出會要唱會戲,四時八節要唱節戲,各姓敘譜要唱譜戲,婚嫁喜慶、升官發財、久盼得子、祝壽、村上有人中舉、居落成、店鋪開張,都要唱戲。到了賽龍舟的季節,無論是啟船、送船還是賽船,都要請戲班子唱船戲。秋收前後,為了酬謝神靈保佑五穀豐登,還要唱酬神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