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陳東浦向乾隆說明前因後裏後,乾隆皇帝立即降旨將刑部尚書革職查辦。同時,派兵部侍郎邁拉遜,於五月二十八日離京,帶上瞿學富的兒子到黃梅去查處此案。
邁拉遜僅僅帶了三個隨行人員,加上瞿學富的兒子瞿伯記一行共五人。他們每人騎一匹馬,每天天剛麻麻亮就出發,太陽下山才住宿。一天一夜十二個時辰,就有五到六個時辰在趕路,且馬不停蹄,風雨無阻。邁拉遜一邊趕路,一邊聽瞿伯記彙報瞿學富這一年多來“告壩費”的詳細經過。
邁拉遜聽了瞿伯紀的介紹後,立即意識到,從刑部到湖廣撫院、漢陽府、黃州府、黃梅縣,幾乎每一級都有官官相衛的跡象。一路上,除了更換馬匹等萬不得已的情況之外,邁拉遜盡可能不驚動官府。進入黃州地界後,他們連官服也不穿了,幹脆采取一種微服私訪的方式。邁拉遜一行五人,僅僅花了二十五天時間,便到了黃梅縣。在瞿伯記的指點下,僅僅花了五天時間,便直接深入新開、蔡山、楊穴、清江、塘穴、謝灘等六大水鎮,將百裏江岸,從頭到尾,從上到下,由內到外,查了個一清二楚。
最後的結論是:瞿學富狀詞所訴,邢繡娘《告壩費》中所唱,句句屬實。黃梅百姓所承受的痛苦,黃梅長江堤壩偷工減料之嚴重,現有江堤質量之差,與瞿學富狀詞所訴、《告壩費》歌本所唱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邁拉遜六月二十三日到黃梅,二十八日便離開黃梅進京複命。
邁拉遜一行在黃梅私訪期間,正好是知縣何剛中下令組織全縣婦女跳雲端舞、鳳舞,青壯年男性玩龍、舞獅,準備請湖廣撫院常均參加豐收慶典的時候。而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邁拉遜一行最後一天在清江鎮微服訪時,無意中發現,比他們早半個多月,奉刑部尚書之命到黃梅查訪“告壩費”災情的河南總督丁大人,那天出發剛剛從黃州乘船,途經九江來到黃梅。
原來,丁總督接到刑部尚書的命令後,認為這是一個肥差、美差,便按部就班地從湖廣撫院到漢陽知府,再從漢陽知府到黃州知府,一級一級地查看案卷,一個一個地詢問各級官員。其結果,等待他的當然是一桌又一桌的豐盛酒宴,一包又一包的雪花銀子,一個又一個漂亮女人……
丁總督回報給對方的,當然也是一個接一個諸如:維持原判,你們很會辦事……等令對方滿意的表態。丁總督六月二十八日到黃梅,七月初八那天丁總督表了一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冬至那天,丁某保證瞿學富的人頭落地!”的硬態。剛走三天後,湖廣撫院常均就應邀到黃梅來參加秋收慶典了。
當天上午,常均一行在黎明武、何剛中等人精心安排下,認真看了看他們事先做好的兩段造了假的堤壩。接著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下何剛中為他舉行的歡迎儀式,便乘船離開江邊,朝黃梅縣城進發。一路上,何剛中一直在想,為什麼常均無論是要查看濯港鎮的堤壩,還是孔壟鎮的堤壩,黎明武都能像變戲法似的,讓他看到完全合乎標準的堤壩。最後,還是石待駕悄悄地告訴他,全部訣竅都在那幾個掮牌子的人身上。他們得到的指令是,無論常大人點到哪個鄉鎮,牌子都隻能掮到同一個地方——十八旱鎮、十八水鎮那段貨真價實的堤壩上。”
與何剛中不同的,是這一路上第一次到黃梅來的常均。先是被“不越雷池一步”的成語故事給吸引住了,接著又讓“一宿庵”的故事給吸引住了。小小的一座尼姑庵,五祖弘忍、六祖惠能在此一宿,已經夠了不得啦。明太祖朱元璋居然也“在此一宿”。且從此以後,朱元璋討伐陳友諒勢如破竹,攻克元朝京城一鼓作氣,推翻元王朝輕而易舉……
到了明萬曆年間,又與邢繡娘的祖先——邢氏三進士和當時的兵部尚書汪可受親筆題寫的‘一宿覺處’”聯係到一起了。因此,常均很感興趣地問:“你說的那塊匾額還在麼?”
“應該在吧,兩年前到孔壟來為邢敘九送葬時,還看到了那塊匾呢。”何剛中接過話頭道。一句話剛說完,突然發現一宿庵已經到了,便問:“巡撫大人要不要停船上岸去看看呢?”
常均還沒來得及開口,便發生了黎明武便搶先說:“……巡撫大人在此下船,恐怕多有不便”。餘尚真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將了黎明武一軍說:“黎教諭是不是擔心要你招待酒飯呀”等情況。
這一軍將得黎明武實在是騎虎難下,隻好說:“餘教諭如果這麼說,黎某就隻好請巡撫大人上岸看看了。”
“豈止看看?就算在庵中住上一宿,也無不可啊。”常均興趣極濃地說:“既然這一宿庵在朱元璋還是吳王的時候,能夠保佑他打敗陳友諒,難道就不能保佑我們度過《告壩費》這一關麼?”
這是常均到黃梅來參加豐收慶典以來,第一次涉及到《告壩費》這個敏感的話題。這也是何剛中、黎明武等人一直想提,卻又一直不敢輕易提的問題。因為,他們知道河南丁總督到黃梅來之前,已經找過常均。也知道,丁總督是因為乾隆皇帝聽了邢繡娘的《告壩費》之後,才受刑部尚書的委派而來的。
他們不知道常均是怎麼想的。因此,他們事先製訂了一個原則,在巡撫大人未提《告壩費》之前,誰也不許提《告壩費》的事。如今,常均既然主動提了出來,何剛中、黎明武等人當然不會,也不能保持沉默。因為,自從丁總督到黃梅的那天開始,何剛中、黎明武等人實際上巳經惶恐不安起來,甚至可以用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終日來形容。
盡管丁總督的態表得非常好。但是,俗話說,“官有十條路,九條民不知”。對於何剛中、黎明武等芝麻、綠豆般的小官而言,又何嚐不是“朝廷十條路,九條我不知”呢?如果能聽一聽巡撫大人的高見,對於保住他們性命的,無疑十分重要。
因此,當他們聽到常均說,想借一宿庵的靈氣,“保佑我們度過《告壩費》這一關”時,何剛中立即接過話頭,道:“下官正想就這件事向巡撫大人討教呢,不知……”
“何知縣何必如此性急呢?”常均打斷何剛中的話,說:“說不定今天我們夜宿‘一宿庵’之後,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呢。”
最可悲的,是他們當中誰也不知道,朝廷兵部侍郎邁拉遜在丁總督之前已經來過,並把事情的真相調查得一清二楚。因此,何剛中聽出常均的話裏有話,立即心領神會地派人到一宿庵去安排吃、住、看等有關事宜。特別交待,飲食要少葷多素,住的地方要僻靜安全,看的東西隻能限定三件,一是汪可受題的那塊匾,二是《重修一宿庵誌》,三是明朝兵部尚書親筆撰寫的《邢門班氏之墓序》。
根據何剛中的安排,常均一行下船後,哪裏也沒去,便直奔一宿庵。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汪可受的親筆書寫的“一宿覺處”四個瘦金體大字。常均僅僅瞟了一眼,便忍不住驚歎道:“書法神品啊!真乃神品!”
書法是中國曆史最悠久、最普通、最實用,同時又是最高深、最複雜、最變幻莫測的線條藝術。據不完全統計,在中國曆史上三百五十多個皇帝裏麵,大概有三分之一夠得上書法家的水平。因為,作為一個文化大國的,一國之尊,如果字都寫不好,是很丟臉的事情。
比如唐太宗,現在讀的《蘭亭集序》,是褚遂良的摹本。歐陽詢的摹本,王羲之的真跡哪去了?被唐太宗帶到棺材裏去了。所以,看《書法大字典》,可以碰到很多唐太宗漂亮的字。再一個,便是宋徽宗創造了“瘦金體”。快一千年過去了,今天還有很多人在練“瘦金體”。其中模仿得最出色的人物,便是宋徽宗的的兒子宋高宗趙構。他寫給嶽飛的一封長信,內容是商討抗金大計,書法卻是神品!
如果按照常均的看法,拿汪可受的“一宿覺處”四個字與宋高宗趙構的書法與之相比,汪可受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何剛中見常均一個勁地誇汪可受的書法,便介紹說:巡撫大人,這位汪可受實在不是一般人物,蒲鬆林在《聊齋誌異》卷十二一篇題為《汪可受》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湖廣黃梅縣汪可受能記三生。一世為秀才,讀書僧寺,……二世生一農人家,墮蓐能言。父母以為不祥,殺之。三世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一出生什麼都明白),但憶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歲,人皆以為啞。一日,父方為文,適有友人過訪,投筆出應客。汪入見父作,不覺技癢,代成之。父返見之,問:“何人來?”家人曰:“無之。”父大疑。次日故書一題置幾上,旋出。少間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則見兒伏案間,稿已數行。忽睹父至,不覺出聲,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門之幸也。何自匿為?”由是益教之讀。少年成進士,官至大同巡撫。?
何剛中接著說:“似這種下一輩子能記得上一輩子做了些什麼的人,知識連續積累了幾輩子,豈有不長進之理?”
常均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神奇的故事,忙問:“這裏能找到汪可受的文章麼?”
何剛中立即將《邢門班氏之墓序》呈了上去說:“這篇文章便是汪可受晉升為兵部侍郎之後,為邢敘九的太高祖、明朝給事中、諫議大夫邢環之妻——班氏宜人撰寫的墓序。”
常均接過一看,文章的標題是《明故太高祖(邢環)妣誥封宜人邢門班氏之墓序》。文章寫道:
明誥封班氏,係出江南世族。自幼知書明大義,既(作‘不久’講,引申為後來)歸給諫(官名:給事中及諫議大夫的合稱)公也。公世為清白吏,家無餘貸。宜人釵荊裙布無異,寒素帷日,忠君愛國,相勗勉及。公一夜得罪,坐(作‘定罪’講)貶童川州判樸之官。宜人欣然相從,絕無慍色。後遷南昌太守,一無喜容。其時,朝廷方倚為大用,而公已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