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十一章
似乎是為了磨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管工讓他倒了半個多月的牲畜大便,才安排他去幹別的活,跟工人們挑水澆花苗。他發覺跟工人們在一起幹活倒也有說不完的樂趣,工人們在幹活中為了驅悶消遣,相互之間都講一些沉澱在自己人生中的奇聞軼事,或是一些有關男女偷情的野史,往往是說的聲情並茂,聽的津津有味,都樂在其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就這樣在台灣老板的農場裏幹著不體麵的重活,到快要開學,才掙到三百來塊錢。他摸捏著薄薄的幾張票子,心裏感慨萬分:它少得可憐,可又來得那麼不容易,這是自己第一次用血汗掙來的錢呀!為了這可憐的三百來塊錢,他不但出賣了三十多天的苦力,還付出了更為昂貴的東西——尊嚴!一個名牌大學的學生,到花木公司給台灣老板倒牲畜大便,這樣的“新聞”可能隻會在他身上發生了。從工地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捏摸著那可憐的三百來塊錢,第一次發現錢並不像書本上說的那樣可惡,而是非常的可愛,最其碼對他來說是非常可愛的,那就是有了它,能讓他感到安心,感到輕鬆,感到踏實,不會因為沒錢而陷入困境和恐慌。隻可惜這三百來塊錢對他來說太少了,實在是少得可憐,連回校的路費還不夠。他真想得到一種點金術,將路邊的樹葉全都點變成金錢。他要上學了,家裏勉強為他湊出一點錢,加上他打工掙來的錢還不足一千塊。母親又挨村挨戶找親戚借錢去,可這回是再也借不到了。不久之前,為了給父親治病,她已向親戚們借了一些錢,至今尚未還上,誰願意再借錢呢?況且不是誰都很有錢,人家也要籌劃過日子。母親借不到錢,急得吃不下飯,偷偷地哭,他極力安慰母親,說有這筆錢便夠了,他可以回到學校,不用擔心。他一到學校,便去找班主任袁老師,可是找不著,袁老師到美國讀博士去了。蔣正樸告訴他班主任已經換人,就是上學期上他們古代哲學課的方教授。方教授他認識,四十歲出頭,對學生很和藹,給他的印象是相當的儉樸,也許是因為長期研究中國古代哲學,深受中國古代哲學家那種“節儉”、“無為”思想影響的緣故,他日常的裝扮就是剪平頭,穿布鞋,上課通常身著草綠色的軍式衣褲,有的已褪色得厲害,值得誇“富”的是架在鼻梁上那一副帶著後鏈的金邊眼鏡。平時天氣好的時候,同學們都見到他獨自在操場邊上放風箏,優哉遊哉,一副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的愚者模樣。方教授看似很土,有一點卻很讓人忌妒,他有一位非常年輕漂亮的妻子,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喜歡穿豔豔的紅上衣,與方教授的老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同學不滿了,背地裏將方教授的妻子比作鮮花,將方教授比作牛糞,忿恨——鮮花怎麼插在牛糞上?方教授看似迂,學識卻非常的淵博,上的課通俗易懂,妙趣橫生。上他的課,很少有學生不聽的,隻是他的脾氣太好,偶爾要受學生們“欺負”。最好笑的是有一回,他來教室上課,沒有學生擦黑板,他可氣了,找不到黑板刷,疾步走到衛生間裏拿出一個大拖把,對著黑板猛戳猛擦,以示對學生們的抗議,讓學生們哄堂大笑之後便個個汗顏,覺得十分羞愧。自此以後,他來上課,黑板都是事先擦得幹幹淨淨,幾乎是纖塵不染,比起其他老師,最大優惠地享受到學生們認真擦黑板的待遇。蘇亞找到方教授家,忐忑不安地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清水一樣的女人,眉角掛著朝霞,唇間銜著春意。這是方教授的愛妻,蘇亞已見過幾回,趕緊問好:“師母好,方老師在家嗎?我有事找他。”師母麵帶笑意,紅唇微啟,“在,進來吧。”蘇亞進了屋,她對著裏間柔聲叫道:“老方,有學生找你呢。”方教授從書房裏走出來,不容他打招呼,用手往椅子邊示意,“你坐。”又吩咐妻子,“小李,拿瓶飲料來。”蘇亞這是第一次到方教授家,又是揣著一件難言之事,心情不免緊張又低落,不知如何去開口。方教授在旁邊坐下,先問道:“你就叫蘇亞吧?你們的名字我總是記得不太清楚,這回當你們的班主任,一定把你們的名字記住了。”蘇亞好感動,在那麼多的同學中,方教授居然記得他的名字。方教授見他眉頭緊鎖,神情沮喪,已知他有難言之事,很關切地問道:“什麼事呢?跟老師說說。”蘇亞抬起頭,見方教授用溫和的目光看著他,卻不知道如何說起,沉吟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將家裏的不幸與自己目前的處境全盤告訴方教授,希望能申請到貸學金,讀完大學的最後三年。方教授一聽,馬上嚴肅起來,連坐在一旁的師母,臉上的笑意也頓然消失,顯然夫婦倆都對他的困境深表同情。“別難過,別泄氣,堅強起來,”方教授不住地安慰他,“我這就去找學校領導詢問貸學金的事,你放心,學校是不會讓任何一位學生因為家庭困難而失學的。”聽著老師發自內心的關愛之言,一股暖流流遍了他周身,每一條血管都熱乎乎的,真的好感動、好感激。當方教授送他出門時,他提出一個請求,支支吾吾道:“方老師,我的事……不要告訴同學們……好嗎?”方教授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感慨地點了頭。等回到屋裏,便對妻子說道:“我原來打算要發動班上的同學給他捐一些款的,沒想到他卻不想讓同學們知道他的事。”妻子說道:“理解他,也許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就隻剩下自尊。”她又對丈夫說道:“他可能都沒錢吃飯了,要不你接濟他一點吧。”方教授不吭聲,沉默著,這不用妻子說他都懂得,問題是這根本不能解決他的問題。他得趕緊找學校的領導去,看這事怎麼辦,就對妻子說:“你幫我把那篇文章校了,主要看是否有錯字漏字,如果沒什麼問題,就按信上的地址發過去,人家催著呢。我這就去找學校領導,幫他解決問題。”他說了,很快出了門。蘇亞回到宿舍,見李穀子和胖子兩個精功打扮,連平時少用的領帶也用上了,大有要去準丈母娘家迎親的樣子。原來這兩個家夥死纏爛打,從蔣正樸那兒討得一份差使,到北京火車站迎接新生。迎接新生的任務今年落到他們年級,每個班都有份兒。李穀子和胖子這兩個家夥名義上是去迎接新生,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兩人心中分別向著甘晨露和方池莉,卻要找機會去認識低年級的女生,借迎接之名行不良之意,這樣的事唯有他倆能夠想得出、做得出。大抵高年級的男生泡上低年級的女生,往往都從迎接新生的這一環節開始,先套出哪個院哪個係哪個班的,姓甚名誰,日後就有機會了。隻要在迎接的時候十二分地顯示出熱情與殷勤,沒有不在剛上大學的女生心中留下好的印象,並使之感動。因為剛上大學的女生,在高中時候大多數都禁錮自己,遵從家長和老師的教誨——好好讀書,不要早戀,對男生們是拒之於千裏之外猶唯恐不及,如今上了大學,樊籬被拆,突然遇上一位體貼熱情的大哥式人物,則很樂意接受效勞,就算不樂意也不好拒絕,殊不知陰謀卻像天網一樣撒向了自己。樂意被網的當然會高興地閉上眼睛甘願當獵手的俘虜,而不樂意被網的則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氣才能破網逃脫。這已成了大學中另一類的“愛情經典”。兩人打扮好了,樂得瘋癲起來,在宿舍裏互相摟著跳舞,嘴裏哼著“咚沙沙,咚沙沙”,美妙的華爾茲。跳著跳著,就跳出宿舍門口,開始沿著宿舍樓的走廊一路地轉著圈子跳下去,跳到衛生間門口便轉進衛生間裏,各自在裏麵撒了一泡尿,然後又舞了出來,直舞到樓梯口才罷休。一胖一瘦的兩個,跳起舞來十分的滑稽有趣,況且又是故意作秀,引得許多的人大笑不已。蘇亞看著他倆那麼樂陶陶,心裏感慨萬端,境遇不同,活得也不同,自己是想快活也快活不起來。宿舍的電話響了,是方池莉打來,約他出去走一走。北京的初秋,傍晚時天氣已有些許的微涼,不過涼得倒是適度,讓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從頭到腳,從體外到體內,都享受著一種難得的爽意。秋陽西斜,紅融融的一抹光芒落在校園中的湖麵上,湖麵上閃爍著魚鱗似的金光。湖中那一抹的紅,勝似牡丹開放。在北京的其他高校,找不到這樣一處有湖光塔影的美麗景致了。她站在湖邊的石塔下,等待他的到來。“你真是大男子主義,讓我先到這兒等你。”方池莉看見他如小女子似的姍姍而來,微嗔的樣子,顯得更可愛。一個暑假不見,她依舊保持著原先的秀氣,略帶一些的任性。“女士優先。”他勉強一笑,努力掩飾內心的煩惱。他實在開心不起來,很想掏空心裏的哀愁,可話到嘴邊,又決定不說,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處境,自己已經煩透了,讓她知道了會更煩,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想失去原來的自己。“你就會狡辯,一向都是。”她俏皮地說。“你冤枉我。”他顯出委屈的樣子。她笑了,覺得他就是認真,他一認真就會露出傻樣。“袁老師走了,方教授當咱們的班主任,知道吧?”看著她在笑,他認真地告訴她。“方教授也不錯呀。”她說,偷偷地看他一眼。一個暑假不見,他又曬黑了,人也瘦了許多,她心裏生出了憐惜,心想他暑假裏又幹活受苦了。“暑假裏燒了多少磚啦?”她問。“不多,就三窖。”他騙她。他能跟她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