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十章
父親在縣醫院醫治一段時間,勉強治好了病,路是能走,但需要拄著拐杖支撐,醫生要求多休息,不能幹重活,這是痼疾,如不注意還會有複發的可能。沒有足夠的錢,病沒有徹底根治,磚是燒不成了,這成了父親心中的一大遺憾。父親覺得花費那麼大的一筆錢,到頭來也隻是保住身體而已,什麼事也不能做,實在是不值得,花了冤枉錢。像他這樣的一個老百姓,不怕死,怕的就是沒有錢;盡管他對錢談不上貪婪,卻非常的渴望;沒有錢,兒子上不了學,讀不了書,苦呀!這次治病,不但花光了家裏原本要留給兒子上學用的所有儲蓄,還向親戚借了二千塊錢。真是“生命誠可貴,治病價更高;口袋若沒錢,當把生命拋。”對蘇亞來說,能勉強治好父親的病,不使父親癱瘓,已經是天大的幸事。至於花光了家裏的集蓄和向親戚借的債,這頭痛的事情他已經不去想。不是不想,是不敢去想,想了頭就大,就要爆炸,他感到心力絞悴。離上學還有一個月多一些的時間,這回連上學的路費都沒有了。想到沒錢交學費,他就心慌和窒息,感到無奈又無助。他夜裏睡覺,夢想第二天醒來時會發現床頭邊有人暗中放下的一疊錢,可是天上沒有掉下這樣的餡餅,掉下的是一個比一個還要大的失望,一個比一個還要沉重的痛苦。他感到痛苦又絕望,不知如何是好。母親明顯發覺他內心裏的難受,卻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去解決眼前的困頓。她一個婦人家,在這天災人禍麵前,實在顯示不出什麼本事,唯有跟著兒子焦急與痛苦。昨天深夜裏,母親顯然睡不著,踱步進入蘇亞的房子裏,卻發現兒子沒有入睡,躺在床上發呆地望著屋頂,昏黃的煤油燈映照著他臉上的焦慮與茫然。母親知道兒子心裏難過,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隻能問道:“蘇亞,還沒睡嗎?”“媽,你怎麼還沒睡?”他見母親進來,坐了起來。母親再次問道:“你還沒睡嗎,是不是睡不著?”“不是,我剛看完書,想著書上的問題呢。”他騙母親。他不敢說睡不著,說睡不著母親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他不想讓母親難過。“唉!”母親歎息著,許久了才聽她說道,“蘇亞,這下怎麼辦呢?”“什麼怎麼辦?”蘇亞說。“家裏沒錢了,你怎麼上學呀。”母親話音裏帶著悲切,滿臉盡是哀傷。提到沒錢上學,蘇亞心裏一陣抽搐,可他就是不想讓母親痛苦難受,勉強地一笑,“媽,我不是說可以申請貸學金嗎,不用急,你放心好了。”“你真的能申請到嗎?”母親很不放心。蘇亞又是一笑,“媽,沒問題的,上學期,班主任還問我要不要申請貸學金呢。”“能申請到就好,要是申請不到,媽可不知道怎麼辦。”母親最後說道,“蘇亞,家裏遇到不幸,從今以後,你上學念書,是要受苦了,可千萬不能趴下,要挺著腰杆做人,要知道,你是你父親最大的希望,他眼睜睜地看著你,希望你成才呢。”蘇亞不住地點著頭,等母親走了出去,淚珠不知不覺地從眼眶裏湧出,隻覺得冰涼、苦澀。因為在家人麵前說了謊,說容易申請到貸學金,家人已經不再為他上學的學費焦急,隻是感到無可奈何而已。焦急的隻有他了,他不知道能否申請到貸學金,申請貸學金的同學多著呢。頭疼!他不敢想了。他覺得當下之急,就是怎樣掙到幾百塊錢的路費,先到學校再說。聽說離村子五裏遠的地方有家剛開辦的花木公司,老板是台灣人,他決定去花木公司一趟,看能否找活兒。當他把決定告訴家人,父親母親、大哥大嫂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母親不同意他去,說他一個大學生,去幹這樣活兒,丟麵子,可他堅決要去,說打工掙錢不會丟人。第二天一早,他便到台灣老板的花木公司,找到管工的,問有沒有工作。管工正愁找不到人幹活呢,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有些細皮嫩肉的,不過長得倒壯實,可以幹粗活,便說,活是有,但都是重活,如果他願意做,可以留下來,工錢按日算,10塊錢一天。這等於是給台灣老板出賣廉價的勞力了,可他說行,願意做。管工將他帶到一堆剛運來的肥料包前,遞給他一把鐮刀,一雙長筒膠鞋和一雙膠質手套,對他說:“你就在這兒倒糞吧。”說了還教他將鞋和手套穿戴好,示範他如何做之後,便騎摩托車到別處監工去。他以為這些袋子裏裝的是肥料,誰知裝的全是牲口大便,牛的、豬的、雞的都有,濕濕的,臭臭的。當他用鐮刀割破第一個袋子,倒出來的全是惡臭的牲畜大便時,一下子愣住了,他完全料想不到幹的竟是這種肮髒的重活,真想馬上丟下工具跑回家去。一個大學生的價值,難道在自己身上就隻值得在這兒倒牲畜大便嗎?他在痛心地拷問自己。可意誌告訴他必須幹下去,埋頭幹下去,繃著臉幹下去。這個暑假裏,為了掙幾百塊錢的上學路費,他除了在這兒給台灣老板——這蔣介石的龜孫子倒牲畜大便,已經沒有別的選擇。蔣介石生前光複大陸——“統一祖國”不成,死後他的徒子徒孫紛紛回到大陸來投資,以軟實力來實現老蔣光複大陸之夢,這種新的“糖衣炮彈”,真是英明之舉,大家都歡迎著呢!整個上午他都在倒糞便,倒了一袋又一袋,像是一頭不用使喚的牛兒使勁地幹著,他隻想麻木自己,使自己再也不去顧慮什麼麵子的問題。一個上午,他便倒出一大堆的糞便,看上去就像一座黑色的小山。中午收工回家的時候,他感覺兩個手掌僵硬發麻,把手一看,發覺十個手指都淤血了,指甲紫紅紫紅的,像是女孩子塗的指甲油。下午,管工安排幾個女工來跟他幹活。這幾個女工全是外省人,四十歲上下,蘇亞想不到這樣的活兒還有人從老遠的地方跑來幹,總算找到了一丁點兒的心理安慰和平衡。雖然是一起幹活,可幹的不一樣,蘇亞負責倒糞便,幾個女工負責把糞便敲細,將磷肥倒進去拌勻,供種植花木使用。跟她們幹活,蘇亞不再感到寂寞,隻是內心依然覺得孤獨,她們一直說著難聽難懂的方言,嘰嘰咕咕的,也不理睬他。有時還放浪地笑著,像是說些男女之間的事情,沒有什麼比男女之間的事情更能讓她們感興趣和放鬆自己。漸漸地,蘇亞也習慣了,適應了跟她們在一起幹活的氣氛,並想著這樣也好,他不認識她們,她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在她們麵前他不用擔心什麼麵子問題。趁著幹活放鬆的間隙,他抬頭環視四周,他直到這時才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一看,隻見偌大的一個工地上熱火朝天,工人們有的整地,有的播種,有的移花苗……大家都忙忙碌碌,十分的賣力。而管工則騎著台灣老板配給他的摩托車在工地上轉來轉去,威風凜凜,派頭十足。他這麼跑上跑下,一方麵是監督指導工作,另一方麵是查看誰偷懶了要準備懲罰。蘇亞後來才知道,工人們都很恨管工,說他凶,背地裏罵他是台灣老板養的一條狗,是十足的奴才。他們都自比奴隸了,把管工比作奴才,奴才的能耐很大,既懂得對主子順從討好,又懂得向奴隸們發號施令,倒也有著主子一半的威風。這台灣老板更了得,一個人到海南來承包幾十萬畝的土地搞農業開發,卻沒有從台灣帶來一個管理人員,沒有帶來助手,就憑著自己一個人,便將偌大的一個農業開發公司玩轉,使幾百號的工人甘心臣服,盡心盡力,願意為可憐的一天十塊錢人民幣賣命。比起老蔣,這龜孫子更勝一籌,因為老蔣曾經想帶領上百萬的大軍光複大陸,卻光複不成。他收到了方池莉的來信,這正是他所盼望的,在這樣一個苦澀與悲傷的假期裏,她的來信多多少少給他帶來一些安慰與關切。同學之間的情誼,其實也不亞於親人的問候和關懷。她在信裏說她堂哥從德國留學回來,一家人準備去遊覽長江三峽,也許他收到信的時候,她正坐船溯流而上暢遊三峽呢。她說準備多拍一些三峽的美景,開學時讓他好好欣賞。在信裏她還問到他在家裏做些什麼,是否像寒假裏一樣幫家人燒磚,打算什麼時候回學校。收到方池莉的信,他苦澀的心有了一些欣喜,可是回信時卻無從談起,他能把家裏發生的不幸告訴她嗎?能告訴她為了掙幾百塊錢的上學路費,他正在一家台灣老板的花木公司裏整日倒牲畜大便嗎?他突然感到羞愧與自卑,覺得什麼都不能跟她說,他最後決定不讓任何一位同學知道他的不幸。人們往往都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幸福,分享自己的快樂,卻不太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不幸,因為不幸對自己來說已經是很痛苦了,讓別人知道會帶來更多的痛苦。他很傷心,花那麼多的錢給父親治病,最後並沒有真正的好轉,還得繼續抓藥。父親大多數的時候隻能坐著,走路連腰板都挺不直,得靠拄著拐杖借力。他有些責怪父親,病剛發作時,惜錢沒有盡早去醫治,落成了今天這樣子。可是仔細一想,他能責怪父親嗎?如果不是為了他,父親會是這個樣子嗎?眼下他所能做的就是繼續去給台灣老板——這蔣介石的龜孫子倒牲畜大便,先掙幾百塊錢的路費再說。如果開學回校申請不到貸學金,交不起學費,他真不知道怎麼辦,學校會讓他讀下去嗎?會不會終止他的學業,將他趕出校門?他不敢往下想,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哀歎著,有道是:天下可憐落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