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 第十七章 應聘找工作
近來，吳江水特無聊，無聊得像一艘失去方向而動力十足的船，或如一頭沒有對手的憤怒的西班牙公牛。原來，那種散慢的生活氣息中夾雜著蘸水的溫柔皮鞭，一下一下抽打著他孤獨的渺茫的魂靈。李靜宜說，我老人家是在學校累死了，你小子是在家裏閑死了。是啊，原來閑著也不是個東西，是不是有些病就是閑出來的？記得原廠黨委李久瑟書記，東北大漢，聲如洪鍾，泰山頂上一青鬆似的，文革時的戰爭片中絕對是飾演武工隊隊長的不二人選，何等意氣風發、精力充沛，全廠女性一致贈予“酒色書記”之雅號，退休不到一個月，竟失落得高血壓、心髒病齊發，不久慘死於肝癌，其宋朝祖奶李清照李易安女士早為他寫好了悼詞：“尋尋覓覓，冷泠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李靜宜又說，你也找個事做呀，一個大男人，整天悶在家裏還不悶出病來呀？人啊，是社會性動物。是啊，吳江水一拍腦門，做醍醐灌頂狀，嘿，找點事應該沒有問題吧，自己也二十幾年的老會計了，實踐經驗豐富得如性工作者的性經驗，吳江水自信心陡增，立刻行動起來，仿佛迷航船找到了陀螺儀，公牛找到了紅綢布，將自己的抽屜拉開,翻出證件，一本一本,如魔術師手裏的撲克牌似乎永遠沒個盡頭,結婚證中專畢業證助理會計師職稱證會計證身份證珠算二級過關證會計電算化培訓證廠第二屆“興廠”杯圍棋比賽第二名榮譽證計劃生育證團員證工作證等等，紅紅綠綠，鐵證如山，大的可以種一家人吃的蔥，小的不夠墊茶杯，人生有證，概莫如此。吳江水一本一本翻開，一張一張黑白的或彩色的像片，一張一張光滑如太監的或胡子如韭菜的麵孔，一張一張微笑的或嚴肅的臉厐次第映入眼簾，好像登山者癱倒山巔，氣喘噓噓，回望雪地上自己走過的足跡，心中感慨，欷噓有三，唉，“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吳江水在心裏將蘇東坡的“水調歌頭”默念了數遍，感情之潮水方微微平複。可見唐詩宋詞不僅可以陶冶人的情操，更能扶平人的心情。吳江水挑揀出畢業證職稱證會計證身份證四證，想，隻這四證有用，那些亂七八糟的證擦屁股都嫌硬，留著它們躺回原處，無需驚擾它們的癡夢。吳江水將四證用檔案袋裝好，跑到樓下的芳芳複印室去複印，下崗了還真不習慣，複印幾張證件都要掏錢夾，想兄弟在上班的時候，溜到二樓的打字室，找肖阿姨要來鑰匙，一本三百多頁的英語書都稀裏嘩啦複印過，這也該算職工福利吧──至少算隱形職工福利。工作簡曆不能不要，吳江水展紙提筆，凝神構思，方知自己二十幾年的工作簡單得如白開水，隻在市五金加工廠工作過，工種也僅修理工和會計兩種，修理工短暫得如人的尾骨,脫了褲子也未必能發現，會計工作倒好比江南的山丘綿延二十幾年不絕，卻也是在此會計彼會計中打轉轉，充其量隻是胡蘿卜白蘿卜之分，這樣的工作簡曆豈不是用一句話二十幾個字就要劃句號了？哎，自己為什麼沒有坎坷的複雜的曲折的工作經曆呢？像二樓的周大爺，抗日戰爭抗過日，解放戰爭打過蔣，土地革命分過地，大躍進時煉過鋼，文化大革命時蹲過棚，改革開放時守過店，人生像恢宏的交響樂，若寫工作簡曆非洋洋萬言不能盡言,何其精彩！──新華書店裏的革命回憶錄可以佐證。反觀吾輩，一生已過半生，守著一個寶貝國營企業就像守著一棵歪脖子樹，搞得下崗了寫個工作簡曆比寫高考作文還難。吳江水腦袋拍腫，苦思冥想，恨馬良為何不送他一隻生花妙筆，將自己平淡的工作經曆像拉麵師傅手裏的拉麵那樣越抻越長，越抻越勁道。到萬家燈火，李靜宜進門時，方一稿二稿……二十五稿定稿完工，吳江水從書桌前猛地起身，一陣昏厥，金星亂冒，天地運動，腦袋仿佛被橡皮錘敲了千百下，突突地疼。吳江水慶幸自己不是作家，哎喲，否則自己一條小命不知能否熬過知命。
李靜宜眼光像機關槍一樣掃著吳江水的工作簡曆，仿佛吳江水的工作簡曆上的一個個字是等待槍斃的日本鬼子，臉上的不滿和不屑越來越濃厚地浮現出來：“你怎麼寫中專畢業呀？現在大專都快沒用了，怎麼也要寫個大專吧？”
“我是中專畢業的，怎麼可以寫大專呢？”吳江水一把奪過稿紙，“這不騙人呀！”
“騙人就騙人吧，現在哪裏沒有騙人？你不騙人怎麼找得到工作？”李靜宜說。
“那，麵試怎麼過關？”吳江水不解地問。
“死腦筋！不會騙他說畢業證掉了？或者弄一個假的複印件？混就混過去了，又不是評職稱。”李靜宜說。
“那不行，騙人有什麼意思？”吳江水疊好工作簡曆，放到茶幾上。
“我說你這種人啊……木頭腦瓜，爛泥扶不上牆……啊一輩子也找不到工作，信不信？”李靜宜大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