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她端起一個單層的木漆食盒,上麵放著兩個熱氣騰騰的雪白饅頭,幾盤小菜,和一碗菜湯,哪知轉身剛剛走出廚房,卻突然發現,外麵的暗夜中不知何時,竟靜默地站立著一個人,一個抱臂垂眸,靠在樹下的男人。
老尼抬頭間被這突如其來的黑影嚇得手上一抖,雙腿發軟,一連退後幾步:“你……你是何人?”
那男人微一側頭,眼風微眯,於朦朦的月光下,露出了半張棱角分明,英俊冷冽的臉:“你們出家人的夥食,一向都是這麼好的嗎?”
“啊?”老尼一時還沒有回過魂來,嚇得衣袖瑟瑟,半晌,才在對方目光的冰冷注視下,結結巴巴地憋出一句:“也……也不是……”
“有發黴的饅頭嗎?”男人的聲音如果不是滲著一種雪峰化水的冷,其實,也蠻好聽。
“有……”
“洗鍋水呢?”
“也……有……”老尼很沒出息地繼續點頭。
屋裏的殷嚀,看了看麵前的食盒,再無語地瞅了瞅雲箴。
兩個黴點斑斑的饅頭,此時晃正蕩在一碗混濁可疑的水中,呈現在她饑腸轆轆的眼前。
“廚房裏,隻剩這些了。”雲箴沒敢抬眼看她,自顧緊張地咽口了唾沫。她不知道麵前這個姑娘到底是什麼人,隻知道,她一定倒黴地得罪過剛剛那個人,那個冷如寒刀的男人。
可憐的崽,這可不是貧尼的主意啊,罪過罪過……
“哇哢哢,我說你個老尼姑有沒有搞錯哇?這是給人吃的嗎?靠,鳥都不吃啊!!”公公鳥不禁看望著那碗中的髒水和饅頭,一驚一乍地忿怒狂叫起來。
雲箴見這鳥居然人話說的如此流利,還有對比思維能力,不禁連忙雙手合什,連暗念了幾聲佛祖慈悲。看來,隻要執著於一念,不但人能成佛,鳥也能成人的嘛。
“公公你給我閉嘴!!對師太,怎能如此無理?”殷嚀直覺得以為,這是雲箴在暗暗考驗自己的耐心,於是吊下臉來,嗬斥那鳥。
鳥不服氣地翻個白眼,想再說什麼,終於還是閉了喙,氣哼哼背過身去。
“師太,奴家這會兒……呃,又不怎麼餓了,還是明天跟你一起吃早飯吧。”殷嚀和顏悅色深情款款地看向雲箴,很有些巴結的味道。
不管怎麼說,咱現在不是有求於人麼。
“如此,也好。”雲箴不禁暗鬆口氣,剛才,還真怕她執著一念,硬吃下去。
“師太,奴家一心向佛,如今身上這衣服,乃是鮮豔的純色,與佛禮不合,懇請師太能尋上一件壞色僧衣與我。”殷嚀強按住空空如也的饑腹,一臉真誠地看向雲箴。
“阿彌陀佛,貧尼這就去尋一件來。”麵對這樣一張柔弱,委曲求全的小臉,雲箴的心裏突然一個憐惜地抽痛,她沒法子說不,隻好應承下來,端起食盒,步出房去。
禪房內,竹編的衣箱被雲箴匆匆打開,她一手掌燈,一手翻揀著裏麵的僧衣。
片刻後,她直起身來,手上拎著一件洗得雖舊,卻平展幹淨的赤褐色僧衣。然而,就在這時,身後卻陰魂不散地傳來了某男冰冷的一問:“你們出家人,一向都穿得這麼奢侈嗎?”
雲箴被這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冷汗乍起的同時,明白過來:又是那個男人,他……又想怎樣?
於是,恨得咬了咬牙,猛地轉過身去,定平了自己那張長出皺紋的臉,冷冷:“這位施主,我佛門弟子,清淡儉樸,如此壞色,何來奢侈之說?”
“佛門苦諦,應該在苦中求苦、苦中求悟,怎麼,師太你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嗎?”冰冷的男人,在燈光下,現出一個懶懶的邪睨。
“你……你待如何?”雲箴頓時被他噎住了思維,惟有下意識地捏了捏手中的僧衣。
“見過魚網裝嗎?”男人慢條斯裏。
“什……什麼?”
“那麼,”男人側開頭,表情淡淡:“乞丐裝呢?”
“呃……”
“爛抹布總見過吧?”
“……”
殷嚀在燈下,很不確定地看了看自己兩指捏起的那件僧衣,再小心地瞅了眼雲箴。
僧衣得得瑟瑟地被提在半空,燈光,如箭,在無數的破洞撕裂中,閃爍。
“靠。”公公鳥張大了喙,不可思議的目光,在那衣服上逐漸放大。
“那個……師太,你確定這個……是給人穿的?”殷嚀歪頭,眨了眨眼,目光猶疑。
雲箴深沉地點了點頭。
不但是給人穿的,而且,還是給你特製的。
姑娘啊,人生坎坷,你要堅強。
殷嚀顯然沒聽到老尼的心聲,她抖了抖那僧服,轉眼,看向公公鳥:“你覺得怎麼樣?會不會露出不該露的部分?”
“呃,要我說實話嗎?”公公鳥的鳥眼,卻在這時,突然閃起興奮的光來:“我覺這身衣服,實在是……實在是太適合你了……真的,我的主人,穿吧,穿吧,於樸素中露出性感的腰身……於破敗中顯示雪白的肌膚……哇嗚……實在是……令人期待啊……”
殷嚀惱火地瞥了眼那色鳥,再看看手上的衣服。也是,這僧衣破爛得也實在太誇張了。就算雲箴師太想考驗自己的決心,也沒必要這麼過份的吧?
“施主,是不是覺得貧尼在故意為難與你?”雲箴緩緩地於坐下,垂眸。
“……”
“其實,佛並不在衣食表象之上,也不在古刹寺庵之中。”老尼姑閉目,淡然:“佛在我心,施主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不妨說與貧尼,或者能頓開茅塞,尋到另一番心境,也不一定。”
殷嚀的目光微然一滯,愣了下,隨即整個人便陷在了暗夜的寂寂之中。
無聲。
相對。
“我……”殷嚀忽然深吸了口氣,顫顫睫毛,輕道:“我喜歡的男人,他、他就要……娶別人了。”
“阿彌陀佛,情本孽障,有些人,有些事,都是命中的注定,不可強求。”雲箴閉目,歎息。
“但是……但是他們不可以……不可以……”殷嚀盯著榻案,搖頭,苦惱。
“如若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又有何不可?”
“那個男人他是我的!!”殷嚀不禁猛一抬頭,揚聲,忿忿然衝出一句,可話音剛落,她便和那老尼姑一起,被這個強勢理由給搞懵了,呆愣,啞然。
原來……原來自己從沒有想過要放棄他?他是我的,是我的男人……我的幸福,又怎麼可以眼睜睜看著別人奪走?那根本就不是千機變的作風……
“阿彌陀佛,強扭的瓜不甜,施主不如放開胸懷,成全了別人,那樣,也就解脫了自己。”
“不是強扭!不是的!”殷嚀緩緩地搖著頭,聲音怔怔地恍若夢語,隨著不住頻顫的睫毛,低垂的眸中,開始有濕碎的光,在閃:“他吻過我,他說過愛……他……好吧,就算他如今已不再愛了,可是,像他那樣一個冰冷的人,又怎麼可能會閃電般地突然愛上另一個女人?我不相信……那絕不是他的性格……”
“那……親事……又該做何解釋?”
“……”殷嚀被老尼問住了。
是啊,為什麼?報複?故意做給自己看?可是……自己不過是一個被他早就棄之如敝屐的女人,還有什麼報複的必要?何況,拿自己一輩子的終生去報複別人,這也絕不是破的作為,他從來都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
“難道……”雲箴緩緩地睜開眼,看向殷嚀:“難道你說的那位公子他,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所以,才不得不跟別人……定了親事?”
殷嚀一動不動,幾秒後,突然抬起眼來,目光在記憶的混亂中眨了眨,喃喃:“他……他曾在一氣之下,抱起那個女子說要跟她上床……然後……然後,應該是一氣之下,真的上床了罷……”
“這就對了,必然是他想要為此負責,所以才……”雲箴話隻說了一半,對方眸中,那突然閃亮絢起的一個恍然流光,說明她已不必再指點下去了。
“對的,他說過,一個人,必須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所以他要娶煙陌,隻是為了負責!!”殷嚀突然間覺得自己有些氣不夠用了,興奮莫名地不住深呼吸:“就是說……就是說……破並不愛她……”
“恕貧尼直言,這樣……也無可厚非。”
“不對!!他這麼做根本就對煙陌不公平!!”殷嚀突然像是找到了什麼,抓到了什麼,猛地跳將起來,不住原地打轉,整個人如同一下子在怒意中綻放起來的野花,呼啦啦地吹起了一片勃勃生機:“他根本就是自私!不愛煙陌,卻娶了,到頭來給不了任何人幸福!!煙陌會毀在他手裏的!!不行,我要阻止他!!”
“施主,你待怎樣?”
“怎樣?哼哼,自然是要想法搞破壞了,那可是我的老本行,”殷嚀很是陰森地眯了眯眼,:“煙陌現在是被那個虛情假意的男人給徹底蒙蔽了,做為姐姐,我一定要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對,絕不能袖手旁觀!!要知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老尼姑怔怔地看著她。
公公鳥也同樣。
“就這樣定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殷嚀側頭,看一眼雲箴,再翹了一下嘴角,陰笑。下一秒,正臥在榻案上傻看著她的公公鳥突覺眼前一花,自己竟被某嚀揪住脖子,隨著她飛掠的身影,一起自屋中飆閃而出了。
“主……主人……你幹嘛……”
“回黃府!!”
“等等……你不做尼姑了嗎?可是……可是那件僧衣真的很適合你哎,能含蓄地展露出你身上最美的兩個部分,腰和屁股,我說……你真的不想試試它嗎?”鳥的饒舌聲,雖然在夜裏無比悅耳,可還是很快隨著風,被匆忙拽遠了。
“唉。”禪房裏的不禁雲箴閉了閉眼,緩緩地,一聲歎息。
不是老尼我貪生怕死,實在是對方太凶殘了啊,那男人非逼著我跟你這麼說,不說,就要放火燒了這庵哪,老尼有什麼辦法?就靠這個吃飯呢,阿彌陀佛,崽啊,這八成是個什麼陷阱,是個陰謀,可憐的,還談什麼拔刀相助,我看你還是自求多福吧,惹上這麼個男人,簡直就是生不如死,死不如沒生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