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陽光。
她將身動了動,身下細細軟軟的,是一片化山為沙的沉澱、厚實。細沙滾燙,一粒粒,那麼真實地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晶亮。四周沒有山,沒有水,沒有夜,隻有一座連一座的沙丘與熱風……
她努力地搖搖頭,一把細沙,立刻從頭發上落下幾條沙線。
於是,貓一樣地眯起眼,無聲地將四周悄然探探。
眼前不是幻覺。天地間,隻有逼人的烈日、漫無邊際的沙漠、炎炎顫抖的空氣,還有殷子楓拽著黃月茵,剛剛從不遠處的沙丘上站起來的身影……
……沙漠?
殷嚀疑惑地,怔然直視。
這一切,就好象是站在同一個原地,卻突然一步跨越了千萬年,轉眼便領略到了萬物在歲月飛逝中的山移地裂,滄海變幻。
“公子,本座已然無事,可以……放開了。”從沙地上剛被殷子楓拽起身來的黃月茵,低語,同時看了看對方鉗住自己的那隻手。
“姑娘如今已無咒術防身,還是由在下護著吧,若有什麼不測,也好有個照應。”殷子楓的聲音溫存而體貼,隻是手上卻緊的十分霸道,沒有絲毫放鬆。
黃月茵無聲地透過帷帽上的黑紗,看住對方。
眼前這個英俊非凡,溫潤如玉的男人,有著一雙深不可測,暗黑霸氣的眸,似乎可以看穿一切,掌控一切,再加上他多情又似無情的眼神,嘴角邊虛幻又似真心的微笑,著實令她心生不安。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被破保護。至少,那個冰冷的男人,冷的很純粹,很堅實。
“公子,你這樣防著本座,還是不相信麼?”黃月茵的聲音,因提防而一片冰冷。
“姑娘多慮了,”殷子楓一笑,看著她,眼神溫柔的就像在看著自己的情人:“在下隻是覺得,身處這種詭魅之地,對姑娘還是要多加保護為好。”
黃月茵在黑紗後不屑地抽了抽嘴角,冷哼:“保護?你是怕他與本座串通,在這裏設下陷阱,害你們吧?”
殷子楓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萬俟傷,也不分辯,扣著她的手腕,笑而無語。
“呃,那個......”殷嚀見氣氛不太和諧,連忙咳嗽兩聲,一身沙漏成線地爬將起來:“黃姑娘不要誤會,我們此行危險異常,全靠姑娘一路指點,你的安危,就是我們大家的安危,實在出不得半點差池,所以黃姑娘還是呆在師兄身邊,比較妥當。”
黃月茵見她也這麼說,一時間也無從反駁,誰讓自己現在弱不禁風?隻得由他拽住,悶頭無語。
“那麼,這是哪裏?”破從沙裏將小涼一把拽出,再轉眸,目光清冷地看向黃月茵。
“這裏是幻沙海,隻有從這片沙漠中找到正確的路,才能進入百障窟的第一障----竹淵。再往後,就是蘭腹、菊蟲、梅蠱和障日潭,我們要找的障日眼,就在那深潭之中,拿到它,就等於要走了萬俟傷的半條命!”黃月茵慢慢地抬起頭,在提到萬俟傷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裏,突然透出了一抹冷冽與絕決。
“幻沙海?”公公鳥從殷嚀懷裏飛鑽而出,落在她的肩上,,舉翅遠眺:“唔,很好,很大,很壯觀,諸位覺得呢?”
“……”眾人如菜籽般站成幾個黑點,在空曠無邊,沒有綠色與水源的幹涸中,在滿目沙紋,熱浪顫抖的烈日下,無語相視。
“二叔,你看,那是什麼?”小涼突然疑惑地眯眼,抬手指向前方不遠的一處沙丘,邊問,邊想舉步上前,探個究竟,哪知卻被破閃電般一把抓住。
“不要過去!”破的目光和聲音一樣沉冷。
不遠的一處沙丘下,正沙粒薄覆地半埋著一截,又黑又幹,如同枯木般的東西。
“那個……我說,那玩意怎麼看上去,看上去怎麼就那麼像……像一條……人腿哇?”公公鳥眨巴了一下求知的眼晴,再求證般地望向眾人。
殷子楓瞥了眼自己衣帶上的玩具夢。
夢立刻抬手,在沙漠的半空中劃出了一道瑩光閃閃的夢眼,在那條奇異光帶中,四周的沙堆下,竟如X光透視般赫然顯現出了許多形態各異、稀奇古怪的“黑色埋藏物”,它們形狀不一地在沙中疊摞,卻多數都不在同一層上。
“那是……”殷嚀眨了眨疑惑的目光。
“放大。”這是破簡潔的命令。
夢眼中,那些埋藏在厚沙下的詭異黑物,立刻隨著夢的手指在半空中漸漸推進,直至在眾人的眼前,擴大了一倍之多。
“是人。”殷子楓盯著夢眼裏的景物,半晌,終於斷定,看向眾人。
“人?你是說……”殷容詫然抬眼:“木乃伊?!!可是……哪兒來這麼多屍體?”
“多的就像一場慘烈的戰爭,”殷子楓若有所思地沉了沉眼,再轉眼,看向手中牽著的黃月茵:“而且,這些屍體還分布的如此集中古怪,我想,黃姑娘一定能告訴我們些什麼。對不對?”
帷帽下,黃月茵略一沉吟,方才開口道:“其實這些人,並非同時死去,他們都是幾百年來,想要闖進百障潭的三界巫者,有些人是為了盜取裏麵的財寶,有些人則是為了萬俟傷的那顆障日眼。長年累月地積攢下來,就成了眼下的模樣。”
“如此廣袤的沙漠 ,人卻集中死在這一個地方,為什麼?”破的目光從夢眼的景象中淡淡收回,再淡淡地,投射在黃月茵麵前的那副黑紗上。
“因為找不到通往障日潭的路。如果我們也找不到,就會和他們一個下場。”黃月茵垂在麵前的黑紗,在沙漠中的熱風裏無聲地拂了拂:“化作屍體,永埋沙下。”
“等等等等……如果我們也找不到?”殷嚀歪頭,看她:“什麼意思?你該不會告訴我……你也不知道路在哪兒吧?”
“是的,不知道。”黃月茵的聲音聽上去一點都不像玩笑:“它在幻沙海中沒有定處,如同海上的一條小船,會隨著風沙吹拂而不斷漂移,奴家過去擁有咒術,可以喚它出來,一路沙地湧動地指引本座,順之而入,可是現在……咒語已被守宮女巫收回,我不過是廢人一個。”
“shit!你把咱們領到這裏,然後說不知道路在哪兒?拜托,咱們是上輩子有仇,還是下輩子會在一個槽裏爭飯吃啊你?這麼害人?!!會天打五雷轟生鳥沒屁.眼的知不知道哇?!!”公公鳥驚得在殷嚀肩上暴跳起來,小眼怒睜,狂叫不止。
“怕了嗎?既然你們有本事為景泊族人找到水源,那就應該有本事在幻沙海中找到正確的路。”黃月茵的聲音很慢很緩很鎮定,看來,她對這些人的能力,還不是一般的自信。
“路?嘿嘿嘿嘿,都別傻了……娘的……這裏……根、根本就……沒有什麼路……”一個暗啞的聲音,如幽靈般,慢慢地地自附近某個什麼地方浮來,嗡嗡的,詭異而又衰弱。
眾人猛聽此聲,不覺暗吃一驚,迅速在四下一陣尋找,最終,同時把目光聚集在了殷容的腳旁。
那裏,有一個微型的沙堆,不怎麼起眼,隨著那人的話語,沙堆也跟著蠕了蠕,令最上麵的沙粒一陣紛簌而落,露出了一個圓大的頭顱。
“什麼人?”在幻沙海裏居然還能存在生命,這令黃月茵的聲音裏,掠出了不可思議的詫疑。
“俺……俺是……”那人從沙裏艱難地仰起頭來,嚅動了一下幹裂的嘴唇:“魑界的……梟人……”
“什麼東東?小人?”小涼不覺好笑地一個打量。
“不是小人,是梟人。”破上前一步,用腳尖支起了那人的下巴,看了看:“貓眼小嘴大腦袋,的確是魑界梟人的典型特征。”
“說了半天,這梟人,究竟是什麼人?”殷嚀蹲下身去,好奇地審視過去。
“就是細作(古代的間諜密探)。魘蜮魑三界都有自己的梟人。”黃月茵邊說,邊打量了一下那人,再看看四周:“奇怪,難不成你們魑界梟人,就來了你一個?”
“水……先給我水……”沙中那人不及回答,目光,在烈日炎炎下失神地移了移,寫滿焦渴與幹癟。
殷嚀伏身,打開水囊給他灌下幾口,再與眾人一起,將他從沙堆裏挖了出來。
挖出的梟人,渾身是沙,衣袍狼狽地粘皺在一起,再加上脫水,大眼內陷,整個人幹癟得如同一口剛剛被人嚼棄的甘蔗渣。
“你……你們是……哪兒的?”那人被那幾口水灌回了魂魄,連虛弱的語調,也跟著濕潤起來。
“魘界。”破不動聲色地看向他。
“噢。沒……沒怎麼見過……很……很厲害……居然能一次進來……六個……”那人緩了緩氣,掙紮著從沙地上半撐起身,虛弱地看看四周那漫無邊際的沙海,臉上,突然現出一個怔怔絕望的自嘲嗬笑:“俺們魑界,這次原本來了九人,直娘賊,不知為什麼隻進來了四個。”
“四個?”小涼詫然地看看四周:“這裏怎麼就你一個,另外三個呢?”
“你們不都看見了嗎,還問我。”那人喘了喘氣,將無神的目光瞥向了不遠處,那截從沙裏半露出來的幹癟殘肢上。
破的目光,跟著冷冷一瞥過去:“那些幹屍麼?”
“是。”
“你進來了多久?”
“五、六個時辰吧。”那梟人舔了舔幹裂的唇,盯住殷嚀手上的水囊:“能不能再給俺喝一口?”
“還想喝?可惜,我們對說謊的人沒有興趣。”破眯起的眼裏,是一片淡淡的漠然。
“俺沒說謊!”
“才進來五、六個時辰,就能化成幹屍?”破抱起雙臂,不信地瞥了眼腳下那人。
“真的!!俺們四人進來後,也不知該往哪兒走,就一人冒選了一個方向,想先分頭探一探,結果他們……他們三個……才走了幾步,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就一聲怪叫,同時撲身倒地,幾乎是……是眨眼之間,就變了眼下這般模樣,連他們身上的衣服,也轉眼化成輕灰,被風沙一吹,就全……全不見了……”那梟人一邊望向破,一邊從幹涸的眼珠子,抖抖地茫然浮出一片恐懼莫名的渙散:“真的,俺說的句句屬實,這裏……沒有路,周圍都是蜮界下的巫咒……是沒有出路的死墳!!
“你不想再繼續冒險,變成他們那個樣子,可又退不出這幻沙海,就隻好原地不動地呆在這裏,結果饑渴倒地,差點被風沙埋掉,對不對?”殷嚀接口揣測。
“對!”梟人連忙點頭,眼睛還在戀戀不舍地盯著水囊。
殷子楓沉吟了一下,忽爾轉眸,看向身邊那個黑紗女人:“黃姑娘,能給我們一個解釋嗎?”
“他說的沒錯,在這幻沙海的周圍,除了那條看不見的生路,其它的去處都是死門,踏進死門的人,會一下子就變成幹屍,隻是其中的因由底細,本座也不甚清楚。”黃月茵搖了搖頭。
烈日下的眾人,不禁相視一眼。
“隻有惟一的生路,卻看不到,”殷子楓微皺著眉,閉眼低頭,凝神冥思:“看不到……看不到……”
“一定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看到它。”破微側了一下頭,盯著沙地中,那截幹癟的死人腿。
“問題是,我們現在根本就不清楚其中玄機,又怎麼能找到答案?”殷容低語著搖了搖頭,很是鬱悶。
“想想看,能有什麼原因,會讓一個活人,瞬間變成幹屍?連身上的衣服都能化成灰燼?”殷嚀眯起眼,不解地歪頭,凝眉。
眾人默然,在酷熱的陽光下,無邊的沙海中,無語地看著四周沙紋層疊,沙丘起伏。
“等等!”殷嚀突然抬眼,琥珀色的眸光在一片揣測中悄然閃晃:“剛才從大風口衝進這裏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我會突然冒出了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感覺自己像是在同一個地點,突然跨越了幾千萬億年,一個睜眼,曾經的山水,就已被歲月消磨成了無邊的荒漠……”
“你的意思是……”殷子楓的目光,探入殷嚀的眸中,汲取著那裏麵瑩瑩閃閃的思想:“時間?”
“對,時間。”殷嚀轉眼,瞥了瞥夢眼中,那些深埋沙下的木乃伊:“既然我們可以穿越過來,就說明,時間並不是恒定的物質,既然時間可以倒流,那麼,它的速度,會不會在某種特殊的氣場下,會變得很慢,或者飛快?”
“你是說,進入死門,就像是踏進了一個時間在飛速流失的時空,因為飛快,所以,那些人剛一進去,就會倒地老死,並且,用一刹那的時間,完成了需要幾個月才能自然形成的幹屍?”破的目光漸漸明了起來。
“對,隻有這樣,才說的通。”殷嚀點點頭。
“哎,奴家我也就奇怪了,要說這丫頭挺聰明的呀,怎麼一遇到感情上的事,就白癡了呢?”阿紫忍不在破的腦海中,發出悄然一問。
對方毫無懸念地,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所以,由於時間的飛快,一秒等於幾年,那些人身上的衣服才會跟著突然化成飛灰。”殷容也點了點頭,想明白了。
“如果真是這樣,參照黃姑娘的說法,除了那條正確的生路之外,這周圍便都是死門,那麼一旦誤闖,走錯路的人就會被飛逝的時間瞬間定格成木乃伊。”殷子楓環視了一下四周:“那麼,就算這是正解,我們現在需要麵對的下一個問題是,怎麼才能將生路與死門區分?”
“飛速的時間……”破低垂的目光定在沙上,半晌,突然抬眼,望向眾人:“既然生路和死門,它們的時間流速不同,那麼,隻要做一些簡單的試驗……”
“這麼熱,衣服正好沒用。”殷子楓率先將外袍脫下。
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也跟著被眾人紛紛解下,扔在了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