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剛才那個陌生號碼來電似乎還在線,於是向對方道歉。但對方不知何時已中斷通話,線路的另一頭寂然無聲。
人煙稀少的寬闊馬路上,鄭諧獨自駕車前行。
天空很陰霾,天氣預報說傍晚有暴雨。飛蟲飛得很低,撞在高速行駛的擋風玻璃上,留下一點又一點痕跡。當又一隻蜻蜓撞到玻璃上時,鄭諧減慢了車速。
今天是他母親的生辰。母親生前愛靜,所以家人給她選在僻靜的郊外墓園安身。
一路車很少,盡管路邊綠樹成蔭,但十分寂寥。
這些年,鄭諧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過無數趟,母親的壽辰、忌日、清明、鬼節、中秋,但他從不曾像今天這樣感到這條路如此荒蕪寂寞。
他憶起,或許以前每一次都有和和陪在身邊,從不曾孤身前往。
其實不久前,他還想過,下一次看望母親時,可以帶著楊蔚琪一起。
思及這些事情時,他的心又亂了。
他有許多事情需要理清,但每每想起時,便會頭痛,下意識地拒絕去想。
以前一位長輩總愛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少年時他常常覺得這句話裏的意思太過被動,不願認同。可是現在,他體會到那位長輩說這話時的心境。
最近的事情之於他是一道多元的計算題,不同的辦法,便通向全然不同的結果。而在過去那麼多年裏,他做慣了隻有一個明確答案的題目,而且他擅長用最簡潔明了的方式去解題。
所以如今他混亂,仿佛身陷泥濘,什麼都做不了,越掙紮,處境越糟糕。
一輛重型卡車從他身邊呼嘯著超車而過,鄭諧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開著車竟然完全走神了。
母親的墓碑前堆著花籃與花束,花瓣鮮嫩,還滾著水珠。原來不久前剛剛有人來過。
那個花籃極為別致,宛如小型的園藝盆景,長方形的籃子裏錯落有致地排滿一簇簇淡藍色與白色的雛菊,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籃子提手上的絲帶編得也足夠細心,是細長絲巾係成的花朵。籃子旁邊有兩隻花布做的小兔子,一胖一瘦,憨態可掬,針腳細密,兔子的衣服上甚至繡著圖案。
原來和和回來了,而他卻不知道。
離上次來這裏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但墓碑周圍非常整潔,一片落葉都不見。鄭諧用手指沿著墓碑上母親名字的筆畫一一拭過,指尖未沾半點灰塵。
和和大概在這裏待了很久,每一處微小的地方都拭得很幹淨。
他看向墓碑的落款。碑文上並沒有父親的名字,而是以他與和和的名義立的碑。
和和在母親生前並沒喊過她“媽媽”,她一直稱母親“阿姨”。但是母親的碑上,落款卻是“女兒和和”。
他以前不曾留心這個細節,如今心頭卻湧上一種難言的滋味。
第一滴雨落下時,鄭諧想起自己將傘忘在了車上,而車子停在離這裏至少幾百米遠的地方。天氣預報說傍晚才下的雨竟然提前了。
他把和和做的花布小兔子調整了幾次位置,終於找到一個最佳的避雨方位,然後他快步地跑回車裏。
這場雨下得很急,起初隻落了幾個雨點,很快雨勢大起來,當鄭諧上車時,身上已經淋得半濕。
雨越下越大,前方似籠著茫茫的霧,他幾乎看不清路。
鄭諧心頭不安。這樣偏僻的地方,和和是怎麼來的?如果她是自己開著車,那麼她已經安全下山了嗎?上山時他並沒見到一輛車的影子。
他越想越不踏實,終於熬到下山,一遍遍撥著和和的手機,總是不通。
鄭諧勸自己,是和和不願接他的電話,而絕不可能有別的什麼事。
因為是周末,又大雨突至,剛進入市區就遇上大塞車。長龍般的車陣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寸步難行。
他被困在路中間,開了最舒緩神經的音樂仍然心浮氣躁。他又撥和和的手機,一次比一次絕望。
後來手機終於被接起。一個陌生的聲音問:“請問您是機主的什麼人?”鄭諧的心在那一刻沉入無底深淵。
他聽到有人說:“我是她哥哥。”他不能確定那是否真的是他的聲音。
“您的妹妹與朋友出了一點小意外,在第二醫院。”
路還是塞得嚴重,每挪動一米都困難。雨持續下著,車窗外模糊一片。
盡管對方一直強調和和無大礙,但鄭諧的額上、後背甚至掌心都冒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
他在車子勉強又前移了幾米後,將電話撥給助理:“我在第七路上,正塞車。馬上過來幫我處理點事情。”然後他拿了傘打開車門便出去。
這是城市最中心的路段,披著雨衣維持秩序的交警不止一位。有人立即朝他跑來:“你,幹什麼呢你?”
鄭諧把車鑰匙和一張名片往他手中一塞:“抱歉,麻煩你了。”穿過層層車陣快步離開。一臉錯愕的年輕交警半天才反應過來,在他後麵揮拳氣憤地喊:“有錢就可以這麼囂張啊!”
這裏離那家醫院隻有兩條街的距離。因為整段路都塞車,鄭諧一路跑了過去,帶的傘也沒什麼用,本來就沒幹的衣服此刻更是濕透。
他進急診室之前有赴刑場的感覺,腦中空白一片,隻等待一個結果。卻沒想到當他進去時,和和正安靜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穿著並不合身的很寬的衣服,微微低著頭。從他的角度看,她雖然麵色蒼白,但臉上身上都沒傷。
病床上還躺著一個人,大概是電話中所稱“和和的朋友”。
鄭諧的心終於歸了位。
和和察覺到有人進來,慢慢抬起頭,他們四目相對,他在和和的臉上和眼神裏看不到任何表情。驚訝、委屈、可憐的,全部都沒有,隻有空白。
鄭諧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剛才他乍見和和沒事,深感欣慰,如今再說勸慰的話,反而虛偽,所以他無言。
和和看了他一會兒,又垂下眼睛,將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
鄭諧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人身上看起來沒有傷,臉也很幹淨,頭部纏了一層繃帶,眉眼緊閉,顯然還在昏迷中。
這樣的狀態即使是最熟悉的人也會覺得陌生。但鄭諧仍然一眼便認出了他。
岑世,和和的初戀男友,以及,或許可能的現任男友。
急診室裏有點亂。鄭諧安撫了和和幾句,出去打了一個電話,不多久,便有人來把岑世轉到單間病房。過了一會兒,院長也來了,同時跟來的還有當班醫生與處理事故的交警,向鄭諧耐心解釋事情經過與病人的情況。
因為大雨路滑,在一條小路上,對方車輛駛錯車道引發了交通事故。在撞車的那一刹那,岑世本能地打了方向盤,又抱住了和和,所以他傷得更重,而和和隻是頭部受到撞擊,昏迷了一個小時。
和和隻是怔怔地坐著,不喝水也不說話。
院長說:“這姑娘大概受驚過度。小夥子的傷也不太要緊,不用天黑就能醒過來。”
很快鄭諧的屬下過來了,給他帶來幹的衣服,又跑前跑後幫忙處理事情。鄭諧替他們安排好一切後,搬一張凳子在和和身邊坐下,陪她一起默默等著。
和和看起來很累,但一直強撐著。她的唇很幹,一直輕輕抿濕著。
鄭諧起身遞給她一杯水:“你去躺一會兒。等他醒了,我會叫你。”他本想問,你回來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但終於沒有問出口。
和和像小孩子一樣地看著他。鄭諧把杯子塞進她的手裏,她終於肯喝一點水,但喝得太急,嗆到了自己。
鄭諧輕輕拍她的背。和和緩過氣來後,輕輕地躲開了。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王院長是這方麵的權威。”
和和微微點頭,片刻後說:“他說過今天這邊有暴雨,但我堅持要回來。他最近感冒了,這裏的路也不熟。如果……總之,都怪我任性。”她咬著自己的唇,在那裏留下一道白印。
鄭諧站起來,伸手想碰碰她的頭發安撫她一下,但到底收了回來。他說:“我出去一下。”
他到露台上抽了一支煙。外麵還下著雨,他新換的衣服又濕了。他等身上煙味散盡後才回到病房,正趕上岑世醒來。鄭諧站在門口沒進去。
岑世傷得不重,醒來後就能自己輕鬆坐起。
和和很欣喜地去扶他,連聲說:“你動作輕一點。”
岑世一臉疑惑:“你是誰?這是哪裏?”
和和的手停在半空,臉色變得更蒼白。鄭諧也愣住。
這時岑世看到了鄭諧,他微微地點了下頭,大概牽動了傷口,咧了一下嘴,然後他朝和和笑了:“逗你玩呢,當真啦?就那麼輕輕一撞,至於嗎?”
和和握住拳就想去打他,又生生頓住,眼淚掉了下來。思及他的惡作劇,又笑了一下,臉上猶掛著淚滴。
床頭有紙巾盒,岑世伸手扯了一張遞給她:“又哭又笑,你表情還真豐富。我沒事。你受傷沒?”又抬頭朝門口的鄭諧笑一笑,“不好意思鄭先生,連您老人家都驚動了。謝謝你來慰問我。”
鄭諧勉強擠出點笑意:“我應該謝你保護了和和。”
一時無人搭話,場麵冷了冷。鄭諧開口說:“醫生馬上就過來,稍後會有看護過來陪岑先生。和和,我先送你回家換衣服。”
岑世客氣地說:“不用麻煩,我會聯係一下公司這邊過來幫忙。”
鄭諧更加客氣:“不麻煩。這算是和和的事,在周末打擾貴公司的話,我會覺得很抱歉。”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和和扭頭看鄭諧:“我不回去,我在這裏陪岑世。”
“也好。我去幫你拿幾件衣服回來。你早點休息。小劉一直在外麵,你若有事找他幫你安排。”
岑世對和和說:“要不你回去一趟吧,順便幫我煮點粥。”
“醫院外麵有粥店,我去給你買。”
岑世露出一點天真的可憐相:“我比較想喝你親手煮的。”
當和和與鄭諧一起離開時,鄭諧回頭看了岑世一眼,正好岑世也在看他,眼神裏似乎在思量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