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門裏,韓悅困難地爬到沙發上,不到一秒便和衣睡去。

當陽關透過纖塵不染的玻璃窗灑滿整個客廳,沙發上的韓悅終於睜開眼睛。

“呲……”僵硬的脖子和要炸開的頭讓她痛得倒吸了口涼氣,手機突然大聲唱了起來,韓悅揉著太陽穴心想自己怎麼設置這麼吵鬧的音樂做鈴聲?

“喂?”她說完便開始想方才那個嘶啞的聲音是誰?

“敗家東西,又喝酒了是吧?”曉風尖利的聲音讓韓悅不顧手臂的酸痛迅速把電話拿離耳朵。

“還是你了解我。”待那邊暴風雨過後,清了清嗓子,韓悅回答道,沒接電話的那隻手摸到個葫蘆形駝色小瓷瓶,‘啪’地用拇指熟練彈開瓶塞,倒出七八粒黑色小丸含在嘴裏。

“聽你這狀態昨天又喝懵了吧?跟誰喝的,還送你回來了?”大學四年,曉風對韓悅了如指掌。

“幾個同事。”

“跟同事那麼拚命幹嘛?他們又不知道你醉時表麵上還像個好人,萬一沒人送你,出了危險怎麼辦?”

“姐姐,我這不是安全回來了嘛!咱快點有事說事,我聽你這分貝像上刑一樣難受。”

“你今天不回家嗎?”

“回,一會就走。”

“什麼時候回來,看看我們能不能碰上一麵,你那新房子我還沒去過。”

“五一在娘家過?你家那位答應嗎?”曉風家是海平的,可偏偏簽了個外地工作,如今又找了個外地老公,回來的次數愈發少了。

“他家平時還不夠瞧的?樓上樓下住著,天天見麵。”

“你那時候不是說有地兒蹭飯賺到了?怎麼,婆媳這就開戰了?”

“八婆,頭又不痛了?姐姐我承認這是失誤,你要記住這深刻教訓,找老公首先是看婆婆的人品!”

“知道了,老八婆,我3號中午回海平,你在汽車站接我吧……”一笑頭和肩膀都痛,韓悅隻好快速跟曉風確認了時間、地點,結束通話。

手機扔在茶幾上,韓悅躺回沙發,不一會眼皮發沉,竟又重新睡著。

“嚐嚐我的。”

“哇,草莓和蜜瓜味道唉,吃我這個,香草和巧克力的。”

“嗯,好吃!我們這樣能吃四種味道,真好!”

“我們天天都來!”兩個曬得黑黑的小女孩坐在海邊的高台上吃冰激淩,你咬我的一口,我咬你的一口,短短的小腿透過圍欄吊在半空中,赤裸的腳丫晃啊晃的,高興得像海麵上自由翱翔的海鳥。

“哎呀!”融化的冰激淩順著蛋卷滑落,換來高台下麵的人一聲尖叫,兩個小女孩迅速收回腿,向後退著,怕人發現。

下麵傳來一聲咒罵:“該死的鳥!”

她們對視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突然風就起了,方才恬靜的海像是奔牛節衝出柵欄的凶牛,肆虐地呼嘯著衝向高台,緊拉著手的兩個人霎時被分開,在海水裏起起伏伏,她們想喊,可一張口就吞進鹹鹹的水,那浪把她們嘴邊的呼喊狠狠抓走拋向空中,使她們啞了,隻好彼此遙望,絕望地下沉。

韓悅‘忽’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哆嗦著往口裏放黑色的小藥丸,當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她穩了穩心神,慢慢站起來去應付倔強的門鈴。

“你怎麼了?病了?”本來他是想說‘你不回家了嗎,這個時侯還不起床?’,可門一開,見到臉色蒼白,額頭全是細密汗珠的韓悅,陳浩全忘了一晚上的氣,不禁擔心地問。

“沒事,你怎麼來了?”有些站不住,韓悅便讓進陳浩,自己坐回沙發,不忘悄悄收起茶幾上的小瓷藥瓶。

“你真沒事嗎?臉色不好看。”

“門鈴聲太大了,驚了一下,心跳得厲害,現在好多了。”韓悅笑了笑:“忘了今天我要回家的嗎?你怎麼還來?”

“昨晚你答應了結婚,自然該給你補個訂婚戒指。”陳浩在來的路上想這戒指該是漂亮地扔給她才算解氣,可如今伊人憔悴,便規規矩矩地放在茶幾上推向韓悅那邊。

“什麼?”雖有氣無力,但韓悅明顯地提高了音量,沒興趣理會那戒指,兩隻小桃花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陳浩,隻想他給個否定答案。

“你別告訴我你忘了,昨晚你很清醒。”陳浩倒是不吃驚韓悅的反應,昨晚隨口的氣話,今日反悔也不是沒可能。

“我如果說我喝醉了,你不會信是吧?”韓悅突然有種無力感,這種辯解本來就沒什麼效果,第一次喝酒時,曉風不是也打死都不信自己承諾給她的寶貝吊墜是醉話?那事到如今怎麼辦?是解釋到底還是玩無賴那套?

“當然不信。”

“那就結吧,前提是你我父母都同意,當然,你也該想清楚。”韓悅忽然想起寢室老三習慣用的招數,知道父母那關不好過,可以把責任一推六二五,樂得幹淨。

“我也有這個打算,見叔叔阿姨的禮物都在車上,什麼時候出發?”陳浩坐到韓悅身邊,打開錦盒拿出戒指,套在張大了嘴巴不說話的韓悅手上:“剛剛好!”陳浩笑得像個奸計得逞的孩童,在她臉上響響地親了一下。

“你幹嘛?我從昨晚到現在還沒洗臉呢,惡不惡心啊你?”韓悅終於醒過味來,觸電般遠離陳浩,抽出紙巾擦臉。

“那就快去洗吧,都快中午了,到遠山怎麼也得兩個鍾頭!”

“你真要去?”見陳浩無恥地點點頭,韓悅笑了:“那就去吧,等著。”

把浴室的鎖‘啪啪’地擰了好多圈,韓悅才開始脫衣服,目光無意落到戴戒指的左手,她看了眼,就再也移不開:“Tiffany?真是好美,可惜我不是你的主人!”輕輕摘下放在洗手台上,韓悅拿起蓮蓬試著水溫。

“哎,你幫我去閣樓拿下發帶好不好,就在窗台上,黑色的。”浴室的門開了個小縫,韓悅的聲音隨著一絲果香飄了出來。

陳浩應聲而起,走到樓梯處突然覺得不對,發帶她出來後自己去拿就可以了啊?轉身回去,正好看到韓悅圍著浴巾小偷一樣一溜煙進了臥室,‘砰’地把門關上。

“狐狸!”陳浩嘴角現出一抹笑意,仍上樓去。想她平時自己住,大概沒有帶衣服進浴室換的習慣,今天便忘了拿,又不好意思叫他,出此下策不過是調虎離山。

閣樓很簡單,光潔的地板和大大的鏡子,一台CD隨身聽插著帶低音炮的音箱,陳浩猜那便是她平日裏跳舞的地方。

舉架還蠻高的,在最低處陳浩居然也伸直了腰,窗外幾盆植物,除了茉莉,其它一概叫不出名字,藤椅上放著一本書,半舊的,包著銀灰的書皮,櫻桃小丸子在上麵咧著嘴笑。

陳浩打開門走出去拿起那書,原來是本《紅樓夢》。裏麵的書簽飄落到地上,陳浩蹲下撿起,發現這書簽竟是手工做的,一寸多長的小卡片上用水粉畫著荷塘,蠅頭小楷規矩地寫著: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把書重新放回藤椅,陳浩開門進屋,作為茶室的小地台放著張紅木桌,一塊鎮紙下壓著摞紙,走過去輕輕移開鎮紙,那上麵張張都是同一首詞,依然是規整的小楷: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因為手中的收獲,陳浩仔細看那地台,赫然發現角落裏一個中式抱枕後露出一方硯,石質精良潤滑,造型古樸,他並不懂硯,可這塊一見也知道是好的。

聽韓悅在樓下叫自己,陳浩應聲下樓。

“不好意思,我在樓下找到了。”韓悅指指頭上的發帶,笑得有些奸詐。

“閣樓上那些小楷都是你寫的?”陳浩並不接她的話題。

“那是大學時的作業,還沒來得及扔。”她在撒謊,其中一篇是有款的,就是最近的日子,她忘了。可這又有什麼可撒謊的呢?隻說是偶爾練筆不就好了?陳浩有些搞不懂。

“要不要給叔叔阿姨先打個電話。”她不說,陳浩便不深究。

“是該打一個。”韓悅翻出包裏的電話撥號。

“媽,我爸呢……讓他聽……爸……就出發了……我打算帶個人回去,你告訴我媽……差不多就是那意思……掛了。”

陳浩聽著韓悅的電話內容,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通常女孩打電話回家都是找母親說事,可她不,竟然讓父親轉告,可見這家裏,父女兩個才是一國的。

“走吧。”掛斷電話,韓悅麻利地從冰箱裏拿出些東西放進一個紙袋,抱著它歪著腦袋看陳浩。

“都是什麼?”

“我的早餐啊,牛奶和玉米吐司。”

“早午餐才對吧,你是從昨晚睡到現在?”陳浩誇張地看了下牆上的表,跟著去玄關換鞋。

“是啊,而且是在沙發上睡的,現在身上到處酸痛,我想人老了也就是我現在這樣,”洗了澡,韓悅終於有了精神,話也多了:“哦,對了,等一下。”她扭身跑去浴室,拿出放在洗手台上的鑽戒放回錦盒遞給陳浩:“你先拿著,等大家都同意了再給我也不遲!”

韓悅嫣然一笑,嬌豔無比,看得陳浩怔了一下,隨即晃晃頭,接過那錦盒:“你的小算盤我知道,放心,不會得逞的!”

“那不一定哦!雖然會白去我家,不過我爸的獅子頭超級地道,也不枉費你老遠走一遭。其實我勸你還是不去的好……”韓悅穿著五分褲、回力鞋蹦跳著下摟,腳步輕鬆。

“真是看不過去了。”陳浩一把拉住韓悅,將唇覆在那一動一動的小嘴上,難以自持地貪著那清涼的薄荷香。

“還是覺得嫁給我不好嗎?”半晌,陳浩對瞪大了眼睛、喘息不定的韓悅促狹地問道。

“那個……我的牛奶掉了……”韓悅指指地上的紙袋,眼睛卻依然看著陳浩,一盒牛奶滾得好遠。

“一會給你買新的。”陳浩柔聲說道,彎腰撿起牛奶和吐司塞回紙袋,牽過愣愣的韓悅想要下樓,可她卻一動不動。

“再吻一次。”韓悅發覺她是瘋了,可偏偏自己的話不受大腦控製,就那麼溜了出去。

“呃?”陳浩反倒愣了,韓悅的表情無辜而迷茫,像一株無語凝咽的梧桐,眼裏幾分水水的春色蕩漾。

“走啦!”韓悅滿臉通紅地先行下樓,留下反應過來的陳浩哈哈大笑,那笑聲在樓道回繞,讓她更恨不得馬上把這男人變得消失不見。

“家裏的寶貝,怎麼偏偏簽到海平來了,留在父母身邊不是更好?”快進遠山市內,韓悅仍是一句話不說,臉上一會紅一會白,陳浩努力不得意地笑出聲,強作自然地問道。

“海平有海,遠山沒有。”知道陳浩的用意,韓悅也告訴自己趕快忘了方才的丟人事。

“喜歡海?”

“嗯,海平是離遠山最近的有海的城市,其實我想走得更遠,去個有海、有太陽、有高台的地方……”韓悅想起了那個夢,她,還好嗎?

“海平也有太陽,有高台啊?”

“海平的太陽不夠熱,高台也不倫不類。”那年夏天的海,太陽和高台,曾是她最快樂的記憶,可如今怎麼成了一塊隱隱作痛的老傷?

“走那麼遠,是要躲他?”陳浩說完就後悔了,這不是自己破壞好氣氛?

韓悅卻臉色未變:“都說寶玉是無事忙,我覺得,人人都是。每天忙忙碌碌,要應付人,應付事,閑暇想到的人可能很多,比如父母、兄妹、同學、朋友,可想念卻做不到,硬是擠出時間來想念,那未免也太做作。我想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還是我原本就愛得不夠深,隻是以為很愛?又或者,什麼才是愛?”

“人做事往往都隨心而去,如果心底困惑,看不透心,那不如隨波逐流,順其自然,所謂沙的命運由風而定,它隻要做好沙的本分。”韓悅藏得深、摸不透,從認識到現在,陳浩發現自己看到的韓悅完全不同於大哥的描述,其實也完全相同,那就是同樣淡定地保護自己,同樣輕易地就讓人魂牽夢縈。

“順其自然?”韓悅自然知道陳浩的用意,可他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進市區了,下麵就要你帶路了。”陳浩轉了話題。

“停車,加油站。”韓悅也回到現實,見到路邊的加油站立刻喊到。

“還有油啊?”

“讓我帶路,就要做好走冤枉路的準備,加滿油是明智的選擇。”

“這麼厲害?”陳浩笑著問。

韓悅不回答,頑皮一笑,開門下車找衛生間去了。

一進小區,看著出出進進的人的軍服和肩章,陳浩就發現韓悅說自己是小門小戶實在是過謙了。

“呦,悅悅帶男朋友回來了?也該有了,不小了。”從停好車的地方往小區深處走,短短幾百米,陳浩發現韓悅認識的人還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