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新進農民從一開始就對阿矇的這個神秘職業十分向往,經常過來幫忙,特別是圩日,他基本上都呆在家裏,等待阿矇一聲招呼,他就好過來幫忙,阿矇不需要幫忙的時候他就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裏看書。
阿矇雖然經常找胡理建幫忙,但似乎沒有收徒的意向,從來不教他算命的技能,隻教會他寫花根單。
第一次過來幫忙時,胡理建就問:“花根單要怎樣寫呢?”
阿矇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首先是格式問題。花根單不是橫排橫寫而是豎排豎寫的。這也許是從一代又一代的師傅那裏繼承過來的,從來沒有人試圖去改變它。其次是內容問題。花根單都必須包括以下的內容:‘乾造(指男孩生於)’或者‘坤造(指女孩生於)’╳年╳月╳日╳時,‘大限(指如果壽命長的話,可活多少歲)’╳歲,‘小限(指如果壽命短的話,可活多少歲)’╳歲,多少歲時會遇到什麼關什麼煞、是白虎還是別的什麼關煞、或者不會遇到關煞,如何化解,金木水火土五行裏缺什麼和需要認什麼命的人做契爺契娘或者五行齊全,然後是喊名,最後是美好的祝福語。花根單的長短往往與關煞的數量和需要采取的化解方法有關,所以花根單是越短越好。你盡管放心,我講什麼你就寫什麼,很容易的。你要記住,花根單一定要豎排豎寫。”
現在,胡理建早已熟悉花根單的寫法,所以他一到來,便熟練地找出一張與A4紙差不多寬、比A4紙短三分之一的紅紙,打橫坐在香案前,拿起毛筆,蘸上墨水,對阿矇說:“準備好了。”
然後,阿矇說一句,胡理建就寫一句,李顯富也聽一句。
李官勝的花根單比較短:“乾造壬戌年己酉月甲辰日午時。大限75歲,小限69歲。一帆風順,不會遇到關煞。勿近水邊,不坐坐籃。五行齊全,福大命大。喊名阿奀,平安長大。花根穩固,聰明伶俐。前途無量,福壽雙全。”
在花根單中,“花根穩固”這句話至關重要,而且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花根不穩,就意味著來定花根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夭折;如果花根搖晃,就是說這個孩子將來多災多難,最起碼十分難養。這種結論,不論是新生嬰兒的親人還是仙公兒、仙婆兒,都不願接受。所以,眼明的仙公兒、仙婆兒也好,眼矇的仙公兒、仙婆兒也好,都是隻說好話,誰都不會在定花根時說什麼“花根不穩”、“花根搖晃”之類的話,觸人家的黴頭。因此,不論是誰定的花根,必定是“花根穩固”。即使來定花根的孩子以後不幸夭折,那也是他們命中注定,與幫他們定花根的仙公兒、仙婆兒無關。
胡理建雙手將寫好的花根單遞給阿矇。阿矇雙手接了,然後用左手托著,用右手在上麵摸了兩圈,這才雙手遞給李顯富。
李顯富顫抖著站了起來,左手、右手分別在褲腿兩邊用力地擦了幾下,這才鄭重地伸出,激動地從阿矇手中接過這張小小的紅紙,仿佛接過兒子一生一世的命運。
他本來打算給阿矇兩角紙的,但聽到阿矇把兒子的命算得這麼好,忍不住充了一回大方,把褲袋裏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數了一數,總共是兩張兩角紙一張一角紙。他把這五角紙全部放進香案上的紙盒裏,真誠地對阿矇說:“謝謝先生,謝謝先生的吉言。以後還要請先生多多提點,保佑阿奀兒一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
胡理建曾經聽阿矇說過,數百年來,那些在家坐堂的仙公兒、仙婆兒,本來是以幫人算命作為謀生的手段的,但說起來也奇怪,他們是從來不開價的,客人也不能問他們應該給多少錢,即使有不知底細的客人問了,他們也不會說價錢,隻是讓客人方便就給、看著給。客人給多少,他們就收多少;客人沒有錢的,給一斤兩斤米也可以;遇到有困難的、可憐的客人,他們甚至分文不收,提供免費的服務。所以,初次找某個仙公兒、仙婆兒算命的人,要想知道應該給多少香資錢,就得事先問問其他的客人一般給多少,然後自己掂量著給多少。幸好客人之間都是左鄰右舍,谘詢起來也很方便。
這些老式仙公兒、仙婆兒的做法,與後來那些新興的仙公兒、仙婆兒明碼實價是不同的。那些人,事先就定好價錢,問一盤花、問一盤米、起一個平安福、勾一場魂等等,要多少錢、多少斤米、多少隻閹雞,甚至圩日做多少錢、閑日做多少錢,都有一定的價碼,隻差上牆公布了。因此,那些老式仙公兒、仙婆兒基本上都把他們看成是江湖騙子,不屑於與他們為伍。
阿矇感覺到李顯富往盒子裏放錢,連忙伸手去攔。他一邊攔,一邊說:“顯貴大哥,不用的,不用的。我們隔離鄰舍的,你真的不要給我香資錢。你看,你要交超生罰款,三嬸又剛剛不在,辦喪事也使了不少錢。我也幫不上什麼忙,香資錢你就不要給了。你真要給,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由於他的眼睛看不見,他自然是攔不住的。李顯富還是把五角紙錢放進盒子裏。
一個人可以對塵世的人反悔,卻不能對神靈反悔。所以,按照慣例,已經放進盒子裏的香資錢,是用來孝敬神靈的,一旦放了進去,來算命的人就不能再拿回來。
李顯富說:“先生,不是我客氣,香資錢是一定要給的。你就是靠這個收入來吃飯的,我不能叫你白白辛苦一場。隻是我的能力有限,給的香資錢還不夠多,還不能表達我的心意。如果你連這點線都不收,我還真過意不去。”
見李顯富堅持,阿矇說:“既然顯貴大哥這麼說,那我就收下了,是我貪財了。唉,貪財了,貪財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論是在良田圩上還是在古城街上,隨處都可以聽到“貪財了”這三個字。凡是相識的人,或者他們雖然不相識,但在簡短的交談中發現他們有共同相識的人,他們之間一旦發生買賣關係,涉及金錢方麵的交易,哪怕交易僅僅是一擔蔓藤或者幾斤粗糠(也實在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好交易的),金額即使隻有一角錢兩角錢,收錢的一方在收錢的整個過程中,總要不停地說上若幹句“貪財了”“貪財了”之類的話。他在表示,本來應該免費贈送給對方的,但迫於生計,才不得不收這筆錢;錢雖然收了,但他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因此,他們收錢時總是麵帶愧色,一副受之有愧的樣子。
在古城縣良田鄉這個以農耕為主的社會裏,人們一向不習慣進行商品交易,可能那些老式的仙公兒、仙婆兒也是這樣想的吧。
李顯富知道阿矇絕對不是貪財的人,他說:“不是先生貪財,是應該收的,應該收的。”
一般來說,定花根的程序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