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命之鏈(三) 被遺棄的姐姐(1 / 3)

第五章生命之鏈(三) 被遺棄的姐姐

突然,李顯富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想起他們生下的第四胎,那確實是個女孩。按照習慣,她應當被叫做“五妹”(與李顯貴的女兒一起排)。她現在是死是活,他無法知道了。

她出生的時候,由於計生抓得實在太嚴了,親戚家裏不能躲,田垌裏也無處藏,既沒有錢可罰,更想追要一個男孩,萬般無奈,容金英毅然做出決定:“既然她不該來,就不是我家裏的人,趁早把她送走。”

就在她出世後第三天的下半夜,李顯富騎著單車,尾棚上坐著容金英,容金英懷裏抱著五妹。李顯富和容金英母子兩個像做賊一樣,趁著天還未光(亮),偷偷摸摸地把五妹放在古城縣人民醫院正門旁邊的電線杆下,匆匆忙忙地逃回家。在來回的路上,他和容金英一句話都沒有說。

雖然是不得已,但就這樣遺棄了五妹,李顯富和江秀蓮都十分難過。他們都是心痛肉痛的舍不得,江秀蓮後來還抹了差不多半個月的眼淚。而李顯富自己,總是忘不了她那粉紅的小臉和滿頭的黑發,更不敢想她的死活。

後來,他每次想起這件事,心裏都十分後悔。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躲在醫院旁邊看看是否有人把她抱走,即使是撿垃圾的大嬸把她撿回去養,也比活活地餓死或者冷死的好,也不枉她白白地來到人世一遭。幾年來,他偶爾想到,說不定沒有人發現她,說不定沒有人收留她,說不定她已經死了,就心痛得直不起腰來。自從那天以後,容金英和他們兩公婆嘴上就不再提那真正的第四胎,隻把五年之後出生的李官勝當作他們的第四胎。

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當時左鄰右舍棄嬰、溺嬰的現象時有發生,被棄、被溺的一般是女嬰。不過,被扔棹的健康女嬰總還有存活的幾分希望,也許會有人把她撿回去養,大不了就是黑人黑戶,因為不是收養人自己生的,一般不會被罰款,即使被罰款,數量也很少,所以收養人承擔的責任比生父生母要小得多。也有少數喪心病狂的人,生下女嬰後連肚臍帶都不剪,與胎盤一起扔進用來盛裝產婦汙穢物品的糞桶(平時用來挑大糞、挑水淋菜用的木桶、塑料桶或者鐵桶)裏,有些甚至想要她死得快些的,順手從床頭的尿缸裏舀上兩勺尿倒進糞桶裏。等到那還沒有見過天日的新生女嬰一時半會斷氣之後,家中年齡最長者就會趁著黑夜把她拎到竹湧(讀“衝”音)的竹根邊或者別的什麼陰暗的地方埋掉,就像扔掉沒有半點用處的垃圾一樣,不曾在心裏留下任何的痕跡。有些父母尤其是母親堅決不肯遺棄甚至溺死的女嬰,這個女嬰往往會受到阿公、阿嬤的虐待。個別僥幸存活下來的女嬰,在她們長大之後,經過醫院的先進儀器檢查,發現她們的頭上和身體關節處留下幾根甚至十幾根生鏽的縫衣針。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那根曾經凝結慈母摯愛的縫衣針,如今怎麼就成了虐待親生骨肉的凶器?而本應慈愛的阿公、阿嬤,怎麼就成了令人發指的行凶者?沒有其他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在他們的意識裏,生男生女不一樣,不能讓先生下來的女嬰霸占了他們期盼著的男嬰的指標。

即使是李顯富,也認為生男生女不一樣。直到送李官勝上大學的那天,位於村口的李強勝家舊屋屋背的牆壁上“生男生女都一樣”的白漆標語依然斑駁可見。李顯富經過時,在心裏嘀咕:“誰會相信生男生女都一樣?生男生女怎麼可能一樣?女兒遲早都要嫁到別人家,隻有兒子才是自己血脈的傳承人,才能給自己養老送終。”他同時在心裏感歎,現在時代不同了,大家不必窩在家裏,可以有很多辦法躲避計生隊,更加容易超生。想要超生,既可以到外地去打工,又可以到外地去租地種菜,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家裏,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到醫院去生產,也不用提供準生證。即使超生的孩子去讀公辦小學,也不必提供戶口簿。隻要到了年齡,有戶口沒戶口的孩子都可以到公辦學校去讀書,不再需要大隊計生員出具的證明,學校也不歸大隊管了,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遺棄女嬰了,當然,野人兒(私生子女,“人”讀ning音)除外。事實上,男嬰、女嬰都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如果有其他辦法,誰願意忍痛割愛地把心頭肉丟掉?

想到這裏,他突然被阿矇嚇了一跳。

原來,阿矇正好在此時用力地拍了一下香案,同時大喊一聲:“這就對了!”

三枝正在嫋嫋冒煙的線香上端的灰燼和阿矇麵前桌子上日積月累的灰燼到處亂飛。

不知道阿矇是不是真的看不見,但他卻能準確地把飛到身上的香灰彈掉。而李顯富因為過於關心獨生兒子的命運,對於飛到身上的香灰視而不見。

然後,阿矇又沉吟起來,口中喃喃有詞,並繼續用右手拇指點著右手其他四個手指的內側,一節一節地點著,好像在慎重地論證他剛才在心中得出的那個結論似的。

四個手指剛好有十二節,與十二天幹之數相符。李顯富知道阿矇在計算李官勝的天幹、地支。

李顯富見得多了,他知道這是個關鍵時候,要耐心等待。

阿矇捏了好幾輪手指,仿佛所有的結論都經過反複論證似的,然後高深莫測地對李顯富說:“你兩公婆原本命中無子,你們的這個兒子完全是靠前世修陰功修來的,是上天偷梁換柱、專門賜給你們的禮物。”

李顯富立即想起母親和自己兩公婆求神拜佛的艱難過程,心裏酸酸的,十分難過,同時又很欣慰,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有了一個可以養老送終的兒子和嫡親的血脈傳承人。

阿矇又連連點頭,繼續用他那嘶啞的聲音說:“落地哭三聲,好醜命裝成。恭喜顯富大哥,你生了一個好命的兒子。說實話,顯富大哥,不但在你的四個兒女中,這個孩子的命是最好的,而且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命的孩子。啊,好命!好命!真是好命。哎呀,我還沒有算過這樣好的命呢!”

李顯富馬上覺得眼睛熱熱的,眼淚立即從眼角、下眼瞼滲了出來。他心裏是一陣歡喜一陣悲傷,喜的是自己總算有了兒子,有人接香火了,而且命數不差;悲的是母親千辛萬苦求神拜佛得來的這個男孫,命卻太硬了,一出世就克死了自己的阿嬤。

體弱多病的容金英以前也做過接生婆。她十分相信命運,非常迷信,連趁街趁圩都要看過時辰,時辰不合適絕對不會去。在江秀蓮生產前,她就交待過了,說自己今年不能見到血堂,江秀蓮生產時她不能進產房,要他們兩公婆諒解。

江秀蓮臨產時,容金英親自去請了村中最好的接生婆四嫂兒(與李顯富、李帶娣口中的“四嬸兒”係同一個人。因他們輩份不同,對同一個人的稱呼也有區別)來幫助接生,同時也有陸桂芝過來幫忙。她一直站在江秀蓮的房門外喃喃地祈求“菩薩保佑”、“祖先保佑”,忐忑不安地等待消息。不久,她就聽到新生嬰兒驚天動地的哭聲,接著又聽到陸桂芝驚喜的叫聲:“大嫂生了一個仔!”一聽說是男孫,她立時就忘記什麼血堂不血堂的事情,跌跌撞撞地衝進產房,以快到不能再快的速度從四嫂兒的手中搶過嬰兒,首先檢查了嬰兒的性別器官,確認是男孩後,她還不放心,還要四嫂兒與她一起反複檢查。經多次檢查確認無誤後,再檢查嬰兒的其他部位,查看他是否健康。當她確信這個嬰兒是一個健康的男嬰後,忍不住哈哈怪笑,然後跌倒在產房的地上,昏了過去。被嚇了一跳的四嫂兒和陸桂芝東捏西捏地把她弄醒之後,她覺得自己沒有按照神靈的旨意去做,擅自進入產房,見到了血堂,冒犯了神靈,驚恐不已,勉強喝過半碗粥水後,就不敢再吃東西,滴水不進,挨到第四天,容金英無可奈何又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