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父母之心(二) 沒什麼別沒錢(2 / 3)

作為一個家有農村親戚的老師,趙詩華深深地理解,為什麼農村學校的升學率會比城市低。由於農村與城市之間的差別,必然會導致城鄉資源分配的差別,同時導致教育資源的差別。農村學校是農民自己辦,城市學校是國家辦。農村學校的教育條件,包括學校的條件和師資質量等無法與城市相比。還有更為重要的一方麵,不是每個農村孩子都有機會讀書和升學,哪怕是在義務教育階段。如果可以實行城鄉教育統籌,改善農村學校的辦學條件,解決農村老師缺乏的問題,提高辦學水平,農村學校的升學率未必就會比城市低。

趙詩華還清楚地記得,兩年多以前,一所著名的重點大學的幾個學生登山時遇難了,其中有一個也是與南山同屆的,出生於農民家庭。他的父母為了供他上學,砸鍋賣鐵之餘還欠下十多萬元的債務。她常常想起這件事,不知道他的父母什麼時候才能還清這筆高額的債務,債務總有還清的那一天,但他們的兒子卻永遠不可能活著回家了。

盡管如此,農民依然還是那麼善良,那麼樂天知命,那麼熱愛生活。

那次農村之行,趙詩華決定資助一個名叫三妹的女童上學。三妹當時正上小學二年級,她的兩個姐姐大妹和二妹已經綴學外出打工了,兩個哥哥阿弟和二弟也在讀小學。三妹家的經濟很困難。她的父母沒有什麼文化,也沒有什麼技術,一直以種植水稻作為謀生的惟一手段。她家有一畝多水田和幾分旱地,她的父母除了耕種自己家的田地外,還幫三戶鄰居耕種四畝水田,耕多少田地就幫交納多少田地的公購糧,並不需要支付租金或者使用費什麼的。有人代耕代種總比丟空生雜草的好,好田好地丟空幾年就會變成荒田荒地。

趙詩華覺得奇怪,不是實行計劃生育很多年了嗎,她們家怎麼會有五個小孩之多?

錢淑珍回答說:“超生唄。我們農民不像你們城市人,沒有什麼保障,都是養兒防老。沒有兒子的想要生兒子,生了一個兒子又想要兩個,要雙保險,生了兩個後還想要三個,再加一重保險,兒子是多多益善。三妹的父母生了她之後,就不再躲了,她的父親自然很快就被計生隊捉去做了結紮手術,不然還不知道要再生幾個呢。你不知道,她的父母躲計生隊就躲得夠嗆,真是受罪。也奇怪,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時,大家也就生三四個;實行計劃生育後,人們好像都怕沒有機會再生了,都搶著生,反而生到五六個了。你不知道,村裏還有一個女人連續生了九胎,不但冒著隨時可能被抓到被罰款、被捉去做結紮手術的危險,更是冒著生命危險追到第九胎,終於生了一個兒子,算是活到老生到老了。結果呢?兒子是有了,她的身體卻徹底地跨了,*像柚子一樣吊著,坐立都不安,就連空身空手行路都像包腳娘(小腳女人)一樣搖搖擺擺。可她有什麼辦法,還得咬牙堅持幹活,不幹活就沒有飯吃了。因為沒有錢交超生罰款,隻有最大的女孩和唯一的兒子入了戶口,其他七個女孩都是黑人黑戶。在他們家,是兩公婆養九個孩子。兩公婆除了插點水稻種點桑養點蠶外,又沒有其他的本事,一家人過得半死不活的。唉,就算有了兒子又如何?”

趙詩華想:“難怪有人說,排除傳統習慣因素,一個家庭想要多少個孩子,除了跟女方的受教育程度和當地社會保障程度有關外,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家庭的經濟情況。經濟條件好的家庭,自己可以養活自己,對孩子的需求量就小;經濟條件差的家庭,養兒防老,對孩子的需求量就大。所以才會出現‘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的奇怪現象。”

錢淑珍又說:“其實,隻要生活有保障,生男生女又有什麼關係?不過,現在的情況又不同了。年輕的那一代人,特別是出去打過工的後生仔、後生妹,都不願意多生孩子,隻要有了一個兒子,馬上就收手。他們說要享受自己的生活,不能像父母那樣辛苦地生養那麼多的孩子,到頭來自己沒有得到任何好處,更不要說享受生活了。即使是老道(父親)、老母(母親)再逼再罵,他們也不肯多生。隨著醫療條件的不斷改善,生下來的孩子都能養活,大家不必擔心孩子夭折,把孩子養好了教育好了,一個就能頂幾個。現在基本上是生一個就能養活一個、養好一個,個個都是不鏽鋼杯,不再是‘玻璃盎’了。所以,已經沒有什麼人叫別人的獨生兒子做‘玻璃盎’了。現在有些後生人甚至不知道‘玻璃盎’曾經代表過什麼。不過,如果一個兒子都沒有,在農村也說不過去,會被人罵他前世沒有修陰功、所以今世絕了後的。”

趙詩華不知道“玻璃盎”是什麼意思。錢淑珍就告訴她說:“據老輩人講,我們這裏田地肥沃,以前人丁就很興旺,現在當然是更興旺了。當時一個家庭一般都有幾個孩子,一家一戶隻有一個男孩的情況很少見。如果是這樣,家中的那個惟一的男孩,就是這個家庭的惟一希望。一旦夭折,父母就會失去希望和依靠,因此,這個惟一的男孩通常會被別人在背後戲稱為‘玻璃盎’。”

在當地小學擔任老師的錢淑珍的兒子補充說:“在解放前和解放後很長一段時間的藍天省東南部農村,農民們普遍使用的都是本地土窯燒製出來的黑不黑黃不黃的陶瓷囂皿,就像現在還可以看見的那些舊屋屋頂上所蓋的瓦片一樣,粗糙而厚重,於是農民家庭日常生活使用的碗、碟、盆、缸、甕、罐,就被人們稱作瓦碗、瓦碟、瓦盆、瓦缸、瓦甕、瓦罐。估計其製作工藝可能還比不上當年司馬光所砸之缸的製作工藝,聽說宋朝的陶瓷製作工藝是非常先進的。而玻璃盎,則是泊來品,十分昂貴,既輕巧透明又容易破碎、而且破碎後永無複原的可能,是當時我們這裏的人所見過的甚至是他們所知道的最為珍貴的日常用品,隻有極少數人家才買得起和用得起,常常令其他人家無限羨慕。”

錢淑珍進一步解釋說:“我嫁過來之後,曾經向幾個老輩人問過,真正的‘玻璃盎’到底是什麼東西。據他們講,‘玻璃盎’其實就是現在價廉物美、用得非常普遍的玻璃杯。因為那時候的玻璃製品基本上都是進口產品,價錢昂貴,我們這裏的人沒有誰買得起其他的玻璃製品,隻有少數人咬咬牙買了其中最為便宜又最為實用的玻璃杯。但因為擔心會把它打碎,甚至都舍不得用。”

錢淑珍又說:“以前,按照我們這裏的說法,如果一家一戶隻有一個兒子,風險太大,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這個惟一的兒子就會像玻璃盎‘響雷’一樣,‘乓’的一聲,隻會留下無法修補的碎片。”

錢淑珍的兒子說:“所以,在他們的眼中,輕巧透明的玻璃盎極其珍貴。也正因為玻璃盎的珍貴和易碎,人們才會把別人家的獨生子戲稱為‘玻璃盎’。”

趙詩華想:“人的生命之所以珍貴,就在於它對每個人來說都隻有一次。何止是獨生子,每個人的生命,不也是一隻容易破碎、而且破碎後永無複原可能的‘玻璃盎’嗎?因此,一個人的生命,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都應該小心嗬護,倍加珍惜。我們不但要尊重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也要尊重別人的生命和健康。同時,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的親人,為了我們的朋友,為了我們隻有一次的生命,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根據錢淑珍母子兩個的解釋,趙詩華終於知道,原來當地沒有招姑爺上門的習慣,如果一對夫妻沒有兒子,不但沒有法定的義務人養老送終,更主要的是沒有人傳承血脈。也許他們可以得到侄兒、侄新婦的照顧,但這種照顧是義務性質的。即使他們不照顧叔伯、嬸娘,也沒有人會批評他們。在鄉親們的心裏,就算有侄兒、侄新婦的照顧,但總是不如有兒子、新婦照顧的方便可靠。

趙詩華心想:“幸虧淑珍表姐命好,頭胎就生了個兒子,隔年又生了一個女兒,有兒有女,十足齊全。年紀隻比我大一歲,現在連新婦都娶了,大約明年就可以抱孫子了。真是令人羨慕。”

三妹很靦腆,但口齒伶俐,十分聰明。錢淑珍介紹說,由於三妹的年紀太小,出去打工肯定沒有人敢要,她的父母準備讓她回家跟著耕幾年田,等年紀大些再出去打工,就像她的兩個姐姐大妹和二妹一樣。

趙詩華覺得十分可惜。她請錢淑珍帶她去見三妹的父親,對他說,三妹很聰明,不能埋沒了三妹的聰明才智,而且現在就不讓三妹讀書,違反了《義務教育法》的規定。她表示她願意資助三妹繼續讀書,三妹讀到什麼時候,高中也好,大學也好,她就資助到什麼時候。她一再強調,自己不會說話不算數的,請他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