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父母之心(二) 沒什麼別沒錢(1 / 3)

第四章父母之心(二) 沒什麼別沒錢

幾年前,趙詩華曾應邀到住在離李官勝家不遠的古城縣良田鄉農村的遠房表姐錢淑珍家過春節。古城縣既不是國家級貧困縣,也不是省級貧困縣。但就在古城縣良田鄉的那個還不算偏僻的村子裏,她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父老鄉親的貧困、落後、善良和無奈。此次農村之行,讓趙詩華更加發自靈魂深處地感謝自己的父母,感謝他們沒有把自己生到農村去,慶幸自己是城市人,特別是享有國家財政保障的城市人。

趙詩華原本以為,在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後,農民通過大力發展種養業,沒過多久就好像都應該成為萬元戶什麼的了,如今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文化生活水平達不到小康,經濟上應該差不多小康了吧。但她見到的並非如此,農村依然還是那麼貧窮。房屋是幾十年前或者十幾年前就建好的,沒有任何裝修過的痕跡,多數人家裏除了少到不能再少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外,幾乎都沒有什麼家具,更不用說家用電器了;有限的廚房用具,一張矮飯桌和或長或短的幾隻凳子,有些人家甚至用的仍然是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結婚時外家(娘家)陪嫁的破舊的被鋪蚊帳,隻有幾戶人家裏有一台小屏幕的黑白電視機,一開機就喳喳喳喳不停地閃雪花。村裏惟一的一台彩電還是錢淑珍家剛娶的新婦從外家帶來的陪嫁──幾乎所有的電視機都是陪嫁。所謂的陪嫁,實際上還是男家送給女方的“身價銀”(不同於北方的彩禮),女方家用這筆錢換成物品再送給新娘,為的是分家時仍然留給自己的女兒和姑爺,而不能作為家庭財產分給其他的兄弟妯娌。趙詩華發現,村中主要的交通工具依然是單車,雖然也有幾輛拚裝摩托車,但那是謀生的工具,兜客用的。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每個人都隻有有限的幾件換洗衣服,在城市裏冬天必備的毛衣、棉衣、羽絨服等用於保暖的衣服和襪子,很多人都沒有。這些東西並不貴,像襪子,在良田圩圩日(集市日)的農貿市場裏,5元錢就可以買到兩雙成人穿的襪子,也可以買到三雙小孩穿的襪子。有些人一年到頭就穿一雙自製的木屐(木拖鞋),還不會走路的小孩子就躺在一個舊簸箕(平時用來晾曬東西或者養蠶)裏,抓著自己的腳趾頭玩耍或者吮吸自己的手指頭,幾個四五歲的孩子光著腳、穿著漏出兩片紅屁股的寬大開襠褲跟在趙詩華他們身後看熱鬧,從這邊跑到那邊,嘻嘻哈哈的,好像也很快樂。不知道他們的家長在忙些什麼。

趙詩華終於明白農民為什麼那麼顯老,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倒像七十歲。在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農民是那麼辛苦,沒有保障。他們一年忙到頭,起早貪黑,風吹日曬,累死累活,收入卻極為有限。他們白天吃三四餐粥晚上吃一餐飯,勉強裹腹,根本談不上營養,繁重的勞動不但透支了他們的體力,更透支了他們的健康。孩子從小就得幫大人做繁重的家務活、幹農活,起得早、睡得晚。他們由於睡眼不足,再加上營養不良,個子普遍偏矮。像犯罪嫌疑人李官勝這樣身高差不多有一米七的,趙詩華在村中沒有見到過一個。醫療條件根本就談不上。這個村子所在的良田鄉是十幾年前從環城鎮分出來的,堂堂一個鄉,連家公辦的衛生所都沒有。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前,這個大隊設有一個衛生室,配有兩個鄉村醫生和一個女護士。大隊改成村民委員會後,衛生室被撤銷了,三個醫務人員被遣散回家,老的那個鄉村醫生靠著兒子頤養天年,年輕的那個就在家裏開了一家雜貨鋪謀生,護士則嫁人遠走他鄉。雜貨鋪一般同時也是藥店,不但賣雜貨,同時還賣藥品。這樣的雜貨鋪一般一個村有一兩家。

為了省錢,農婦生孩子通常不去醫院。她們像數百年來的前輩一樣,由村裏有經驗的婦女擔任接生婆幫助接生。一個村裏都會有兩三個這樣的接生婆,她們雖然沒有經過什麼培訓,但都已經生過三四個孩子,而且膽大心細,又機智果斷。如果遇到難產,接生婆就無能為力了,產婦家隻能借錢咬著牙將產婦送去醫院了。此時,母子兩個的死活在很大程度上就得靠天公(老天爺)的恩賜了,看看產婦是不是能及時被送到醫院,她能不能撐得住。

同樣,為了省錢,農民生病了,一般是小病拖一拖、大病挨一挨,實在頂不住了就到附近的雜貨鋪買藥吃吃,極少有去醫院看病的。他們買藥就像買鹽一樣。他們買的藥通常就是雜貨鋪老板推薦的那些,像清涼油、土黴素、雲香精、維生素、大黃片、牛黃解毒片、感冒靈、速效傷風膠囊之類的藥品,價格低得可疑,也不知道是真藥還是假藥。病人吃了幾天藥不見好的,雜貨鋪老板也敢給病人肌肉注射甚至打吊針。如果病人吃了藥後仍然不幸死去,那也是命中注定,誰都不會怨天尤人。有些人生病了,不是去找醫生或者買藥治病,而是先去問算命的仙公兒、仙婆兒。

當然,良田圩裏有好幾家私人開設的診所(現在都更名為醫院了),但收費自然要比雜貨鋪高得多,主要是為出去打工的青壯年等人服務的。他們多少都掙了一點錢回來,對生命和健康就看得比較重些,也隻有他們才舍得送老婆去那裏生孩子,老婆生下孩子後還要留醫觀察兩三天。這樣一來,生一個孩子就要使去一千多元錢,相當於他們一個月的工資。

趙詩華曾經聽到一個剛做了父親的後生仔說:“現在是沒有錢就沒有命,沒有錢就沒有健康。”據醫生說,他的兒子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被臍帶繞頸五圈,如果他的老婆不是在醫院裏而是在家裏生產,估計母子兩個都很成問題。

在這種醫療條件下,發生在2003年年底的那起鄉村醫生用鏽跡斑斑的菜刀為孕產婦實施剖腹產手術的事件就在所難免了。如果那個鄉村醫生不出診,孕婦和她腹中的胎兒必死無疑。結果她出診了,卻隻救回了嬰兒,反而被判了個“非法行醫”的罪名。搶救一名難產的孕產婦本來就不是一個沒有行醫執照的鄉村醫生的職責。

當趙詩華從電視屏幕上看到嬰兒的父親講述鄉村醫生如何使用那把鏽跡斑斑的菜刀在他老婆的肚子上一刀一刀地割過時,她覺得那把鏽跡斑斑的菜刀同時在宰割著我們每個活著的人們的神經。

人口多田地少,種養沒有什麼前途,適逢城市裏的私人工廠在不斷地招工,年輕力壯的村民帶著未婚證或者計生證,想方設法到城市裏打工;人到中年的村民沒有什麼可塑性,隻能拖家帶口地到那些城市的郊區去租地種菜;村中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子,就連稍大一些的孩子也出去打工了。由於留在村中耕種的人較少,很多田地都丟空(撂荒)了。而外出打工的村民又未必都能拿到自己的血汗錢,有些人辛辛苦苦地打了一年工,所得到的報酬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租地種菜的村民開始時要比打工的村民好些。他們雖然一天在田地裏泡十幾個小時,也遇到過賣菜收到假錢和菜賣不出去的情況,但基本上都可以多種多收,比在家裏耕田養蠶好得多。可是,由於他們一年到頭都泡在水裏,種了七八年菜之後,個個都落下周身骨頭痛的毛病,每次回家都要配一些中草藥帶兩三斤三花酒去備用。

趙詩華經常在節假日前後的電視新聞中看到各地歡歡喜喜“農家樂”旅遊的內容。然而,全國這麼大,有幾個地方能提供這麼優美的自然環境和這麼便利的交通條件?如果無利可圖,有誰願意投資開發?即使有人願意投資開發出來,交通不便,遊客又如何去得到?行路一難,萬事皆難。

趙詩華深深地感受到了農民的無奈,深深地理解為什麼有些農民兄弟無論付出多少代價,甚至舉債數萬元也要送孩子讀大學,目的就是要改變孩子(尤其是兒子)成為農民的命運。自古華山一條路,農民除了希望孩子通過讀書掌握文化知識和技能,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可以改變孩子成為農民或者農民工的命運呢?但送孩子讀書的成本一年又比一年高。有人統計過,一個農民十三年的純收入才供得起一個大學生四年的花費。可是,如果不送孩子讀書,又無法改變他們必然成為農民或者農民工的命運。做父母的左右為難。但真正有能夠舉債送孩子讀書的農村父母少之又少,有些父母即使想咬緊牙關借錢,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也未必能借得到錢。可憐天下父母心。

趙詩華想:“父母為什麼要想方設法改變孩子成為農民的命運?不是因為‘農民’的職業有什麼不好,實在是‘農民’能夠得到的關愛太少太少。農民沒有節假日,沒有雙休日,不能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待遇,不能享受醫療保險待遇,更不能享受退休待遇,當然也沒有退休工資或者退休金可拿了。他們隻要一天還能動彈,就得勞動一天;如果哪天不能動彈了,隻能依靠兒子贍養了。如果沒有兒子,或者雖然有兒子但他們不孝順,日子就難熬了。很多村都沒有五保戶新村,不能直接為五保戶提供直接的服務。總而言之,身為農民,除了必須交納公購糧之外,生老病死都得自己料理。”

趙詩華想道:“書華曾經說過,由於長期存在的這種城鄉二元結構,城市和農村分別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以及兩種不同的社會文化類型。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實質上仍然是城市發展迅速、農村發展緩慢,而且城鄉差距呈現不斷擴大的趁勢。由於先前的發展道路不同和各地原有的稟賦差異,全國各地農村已有的差距也在進一步擴大。基礎好的地區,財富快速積累;基礎差的地區,表麵上似乎也在發展,然而新分配的財富未必在增加,同比遠遠跟不上基礎好的地區,與城市相比,更是望塵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