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略加馬加鞭,我便置身於他的懷抱中,朝鮮素來忌著男女之防,今日他與我這麼親近,猶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結發夫妻。
如此行進一段,我漸漸習慣於這種親近,貪戀著他溫暖的氣息,不時揚起小臉在他的懷抱臂彎間去看沿途的風景,“快看,前麵火紅的楓葉林,”他揚起鞭子指著前方一片緋紅。自是揚鞭蹄塵,擁著我朝一片絕色奔去,無限風光,呈於眼前,落於心底。
下馬的時候,永安大君的黑影懶洋洋的在前頭等他,柳城君徑直走過來,伸出手,我便輕輕搭在他的手上,盈盈下馬。隻是,此刻他居然略帶羞澀的望了我一眼。
粗枝大葉如柳城君,亦會有這種窘態,我在心中暗暗揣奪,他與宮人們打情罵俏,拉過張氏左擁右抱,我不過是順勢下馬,這未免也太過於令人感到詫異。
直到永安大君拴好黑影朝我二人走來,他的麵上仍是訕訕的。我原本一片坦然,倒給他這幅含羞帶怯的模樣弄的渾身不自起來。
隻好從小白駒身上解下包袱,拿出一丈黑幕鋪在落滿厚厚積葉的地上,將甜酒、果餅鋪陳開來,他二人便分左右坐下,斟滿甜酒呈予他二人。
“桂花釀的酒,”永安大君呷了口,像一語雙關:“很是清甜,”柳城君拾起酒盅一仰脖子咕咕的倒了個底朝天。“大人,您慢些喝,駝了一小壇子,日頭還常。”我轉過身將小白駒身上另一側駝著的提籃拎過來,裏頭還盛有我的弦琴聞鶯。
柳城君拍著手:“好好好,人生幾何,對酒當歌,今日難得附庸風雅。”在他二人的邀約下,我揭開琴套,撫弄一曲《廣陵散》,琴聲少有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他二人俱讚道:“應這無窮的紅豔之景,好景、好曲。”言罷,拾酒盅共敬予我。
如此,單是撫琴仍嫌美中不足,我三人便以這紅葉為題,連詩飲酒,不負此美景,柳城君握著酒盅脫口即道:“萬片作霞延日麗,幾株含露苦霜吟。”
“好,頗有氣勢,”永安大君滿滿飲上一杯,隨即聯道:“一聯佳句隨流水,十載幽思滿素懷。今日卻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
柳城君拍著永安大君的肩頭:“好兄弟,鸞鳳友,來共飲一杯,鄭尚宮俱陪一杯,”我一麵吃酒,一麵在心中盤算著小心思:“方知紅葉是良媒。”
吃罷酒,他二人俱望著我,我連忙應景道:“丹楓爛漫錦妝成,要與春花鬥眼明。”
彼時,一片落索的紅葉正好悄然墜予我的發際上,半掩著額心,永安大君不禁伸出手,輕輕揀開這片紅葉,他喃喃說道:“真是霜葉紅於二月花。”
“可不是麼?這片紅葉,令鄭尚宮更增姿色了,”柳城君將三隻酒盅盡行滿上,一來二去,一壇子酒,不過片刻功夫被我三人搗騰盡。
吃罷酒,喉間生渴,我便獨自走到林子後的小溪邊,掬起一捧清水,但見粉腮紅潤,秀眸惺忪,溪水中流過長長的倒影,原來是他。
永君大君俯下身,輕撫過我的額頭,眼眸中盛滿憐惜:“沒喝多吧,這酒後勁足。”
噠噠的馬啼聲音由遠及近,一騎絕塵風煙滾滾駛騁而來,開城府尹尹光院,在接到嚴宗的手諭之後,星夜趕到溫泉郡,他的披風上還夾雜有山林間露水的味道,一入驛館,步履匆匆,未及肅衣,便奏請覲見。
“請大人跟我往這邊來,主上,並不在內室,”盧尚膳無聲無息的站在尹光院的身後,尖刻的嗓音刻意壓低:“尹大人披星戴月的趕來,可見是忠臣。”
尹光院鼻如懸膽、眉若臥蠶,聲音宏亮,如晨鍾暮鼓:“有勞尚膳大人帶路。”“尹大人這麵相,看起來不太像個儒生,”盧尚膳微微側行在尹光院的左上方,左顧右盼、腳步聲輕。
而尹光院則是目視前方,大步流星:“我自幼雖喜讀詩書,卻也喜騎射,隻不過,出生於士大夫家,到底尚文輕武,不過是強身健體,不在此作功夫罷了,”一言一行,從容大氣。
“小臣見過主上,願主上千歲,千千歲。”墨綠濃雲裏,嚴宗背著手立於一株高麗槐之下:“世上哪有千歲,千千歲,帝王將相甚至連活過百歲的都不見一位!
你飽讀聖賢書,又豈不知這個道理,”他示意尹光院免禮起身,朱紅色的蟒服在一片晦暗裏紅的奪目驚心。
“相傳周代宮廷外種有三棵槐樹,三公朝見天子時,站在槐樹下麵,後人因此用三槐比喻三公,成為三公宰輔官位的象征,”嚴宗目光深遂、喻意深遠,直落在尹光院身上。
“《周禮.秋官》是有這麼記載,三公是指太師、太傅、太保,是周代三種最高官職的合稱,”尹光院未著官服,一襲青雲水隱紋綢衣如靜水流深,在蕭瑟秋風裏暗湧。
嚴宗信步走在驛館的幽徑上,他捋著一把白須:“林子裏的天空,終究隻是一方小天地,”尹光院僅隨其後,二人來到一片開闊處。
“人生七十古來稀,寡人當這個太平盛世的君主,一晃也有四十餘年,實在是當得太久了。”主上正值春秋鼎盛,”尹光院微微抬了抬兩道蠶眉,灰色的眼瞳閃過一絲波瀾。
“寡人將效法太宗大王禪讓,讓出寶座,把東宮扶上王位,”嚴宗目光淡定,舉重如輕:“還將讓你位極人臣,接過領相的位置。”
“這,”禪讓之舉已令尹光院感到風雲際會,令他位極人臣之語則更令他置身於這場政治風暴的中心:“以小臣的資曆恐難以服眾,還請主上容諒,”尹光院伏在草地上,再施了大禮。
嚴宗蟒服上朱紅色的前襟在秋風裏徐徐掃過伏在地上尹光院的額頭,如一陣血雨腥風,他預感到即使推卻也無法避免。
“寡人已在為你打算,吏判、兵判的人選絕對支持你領導新一任議政府。”嚴宗的微笑裏透著從容:“隻是,你得拿起刀,當一回劊子手了。”
“主上之意是?”尹光院不解的仰起頭,“秋後這個季節,有一些人,必須要從朝庭鏟除出去。”眾鳥啁啾,但見嚴宗殺氣相遞:“凡是想藉由某種身份企圖掌握這個國家權勢的人,統統都不能留。”
“主上,”此刻尹光院已心知肚明,既然勢在必行,不如處變不驚,但想起那個人,他亦是知懼的:“主上,此人隱藏的很深,從不拋頭露麵,小臣需要一個適時的契機。”
“領相何瓊,十年權相,聽說他家的養的一條狗,都比百姓的生命還要金貴,”嚴宗吹著胡子,眼底一片蕭瑟:“拿何瓊來開刀好了。”
“那麼小臣將翻遍所有的記錄,去搜集證據,令三司在朝庭發起公論,彈劾何瓊,”尹光院豎眉肅目,一臉肅殺之相。
“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嚴宗摻扶起尹光院,殷勤囑托:“寡人為了這個國家的將來,開展清明的政治,為東宮和你掃清了道路,千萬不要辜負了寡人的一片苦心。”
原以為賞完楓葉之後,便返回溫泉郡,卻不知大君興起:“再行半日,便可到開城,鬆都三絕、高麗王京,不如遊玩一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