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一個肥婆,又不是一個惡毒的巫婆。
分手的那天,我把他送給我的桂亞綸的C啊,圍巾啊,手套啊,沒用完的潤唇膏啊,都打了一個包,還給他。
他不接,隻是看著我說:“我會恨你的。”
我鐵了心,背誦般說著大義凜然的台詞:“你不要恨我,我這是給你自由,去愛一個更好的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他一轉身,我的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我想起那首S.H.E的歌,“他還不懂,還是不懂,離開是想要被挽留……”
可是,就算他一次次挽留,我也隻會一次次說Say No。
我不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值得愛的人,卻要用全部力量去證明自己真的是一無是處。生活就像一列出軌的火車,瘋狂地駛向我沒法控製的方向。除了自嘲,我找不到任何防禦傷害的辦法。在別人來踩我之前,我先把自己踩到腳底,恐怕才是避免羞辱的唯一出路。
因為功課跟不上,我在班上越來越自卑,朋友也開始越來越少,因為大家都說,感覺跟我在一起特別累。我不知道他們的“累”點到底在哪裏,但既然累,就離遠點唄,我也不想為難大家。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我開始覺得,也許我真是有病。這個“病”吧,它肯定不是抑鬱症,或者,是跟“神經”有關?
我是一個神經病?!有好一陣子,我都在糾結這個問題。
我的家裏人也經常罵我“有病”。以前他們那麼罵,算是血口噴人、人身攻擊。但現在,這“病”可是白紙黑字寫在病曆本上的,他們罵起來,也就更加順口,更加理直氣壯。
我爸罵了我十幾年,現在終於抓住機會花樣翻新且直擊重點:“我上輩子是作了什麼孽,養了個精神病的女兒!”
他果然是我爸,知道我最忌諱、最討厭別人罵我什麼,就又準又狠地往那個點上踩。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會對他客氣。我也罵他,罵他寡廉鮮恥,罵他包二奶,罵他不負責任,罵他變態。
其結果當然是招來一頓暴打。
打就打吧,反正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他加在我身上的疼痛。從某方麵來講,我還要謝謝他,因為他,我不用自己虐待自己,省事。
我爸也習慣了。打完我之後,第二天他還是若無其事地上樓來吃飯。一天我媽使眼色讓我去盛飯。我站起來,按捺住想幹脆拎起菜刀走回去的衝動,盛了滿滿一碗飯,遞到了我爸的麵前。
“裝這麼多,你以為我是飯桶?”
我發誓那一刻我的全身都在抖,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沒把那碗飯直接砸到他頭上。
“其實,今天是小魚的十七歲生日。”我媽打圓場,“我多弄了幾個菜,孩子也是想讓你多吃點。”
我聽我媽說出這句話,把碗一放,低頭就衝進房間,把頭埋進枕頭裏,死命流眼淚。我媽在外麵敲門,我理都不理,隻是把枕頭抱得更緊些。
哭累了,出去喝水,我發現我爸居然還在客廳裏,沒有走。
“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他說。
我扭過頭去,沒有理他。
“今天你都沒吃飯,走,想吃什麼,爸爸帶你去下館子。”
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和我爸單獨吃飯。我爸叫了很多我喜歡吃的菜,糖醋排骨、蟹黃豆腐……居然還要了一瓶啤酒。啤酒端上來,他親手給我倒了一杯,舉起來對我說:“女兒,爸爸知道你很不容易。今天是你生日,爸爸謝謝你。”
那一刻,就算我心裏再生我爸的氣,也一下都煙消雲散。
“你媽媽那個人,沒有什麼文化,不懂教育,你要帶好弟弟,他是我們家的希望。”我爸繼續說。
我用力點點頭。
“你也是大人了,要管管自己的脾氣。你那個病就是自己折騰出來的。你一個人病了還好說,花再多錢給你治我都認了,可是你要多為你弟弟想想。你弟弟現在越來越不聽話了,書不好好讀,錢花得倒是越來越多,你要給他做一個好榜樣……”
那天爸爸對我說了很多話,說了他現在生意有多難做,說他對媽媽的愧疚,說他對我和弟弟的期望……他說一句,我就點一次頭,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那麼多話,也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喝酒,甚至,也是這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自己是他的女兒。
後來我媽說,那天我回家的時候,高興得就跟傻子一樣,臉紅紅的,嘴裏還哼著歌,問我什麼,都是一句“好的”。
“你不恨你爸了?”
我媽試探著問。
我用力搖頭,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
可是第二天,我和我爸就又狠狠地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由可笑得不能再可笑,我爸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居然笑話我“肚子比胸大”。——有爸爸這麼說自己女兒的嗎?他可能隻是要活躍飯桌氣氛,但拿我做下酒菜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我忍,忍了一秒、兩秒、三秒……然後我站了起來,從飯桌邊跑到窗子前,推開就要往下跳。
“你們都嫌棄我是吧,我活在世上就是個笑話是吧,那我死了算了!”
“你他媽有病啊!”我爸朝我吼。
他又罵我有病!我一隻腳跨上了窗台,要死就死個幹淨!你才有病,你們全家都有病,你們整個小區都有病!
“天啊,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媽愣了一秒,隨後拍著大腿像唱戲一樣哭了起來,我弟弟則趕緊跑過來,使勁把我從窗台上拖回去……全家人就這樣鬧成一團。
最後,我爸又使出了他的殺手鐧:“我看我就是錢多,給你們吃得太好了!吃好了光長肉不長腦子,一群白眼狼!”
那場爭吵,最後以我爸摔門而去、我媽嚎啕痛哭、弟弟不知所措、我筋疲力盡而告終。
就像發生在這個家中的每一場爭吵一樣。
而生活,就在這樣激烈的對抗中循環往複。愛與恨,我已經分不清楚。甚至,如果沒有這樣激烈的爭吵,我還會懷疑,我們這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嗎?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那些日子,我真的過得很不好。我爸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氣狠了,來的次數也少了,終於有一天,我媽跟我說:“家裏沒錢了,你去跟你爸要點生活費!”
“你為什麼不去?”我問她。
“你闖的禍你自己去收拾,你去跟他道歉!”我媽理直氣壯地說。
“你為什麼不長點本事捆住他?”我說,“要不是你這麼沒用,我們就不用活得這麼憋屈,你知道不知道?”
我媽氣得渾身發抖,用手指著我說:“你個混帳東西,聽聽你自己都講了些什麼混帳話!”
“我這個混帳東西是兩個混帳生出來的。”我不甘示弱地回嘴,“關我屁事!”
我媽氣得當時就從家裏跑了出去,不用說,當然是去告狀。沒過一會兒,我爸果然上來了,我在房間裏,他便在客廳裏大聲喊:“給我滾出來!”
不過,他對我興師問罪的理由並不是我跟我媽吵架,而是昨天弟弟居然對他說了一句髒話,而他認定,那是我教的。
“我沒有!”我大聲喊,“你自己就不說髒話嗎?”
“你還嘴硬!”他氣得渾身哆嗦,“你這樣的廢物還活著幹什麼?我今天就把你打死了算幹淨!”
“你打啊!除了會打我,你還會幹什麼?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打,就幹脆把我打死,不然我總有一天會打回來!”
這是我第一次有勇氣在我爸打我的時候反抗。我爸本來已經拿了一隻衣架,就要朝我劈過來,聽到我的話,忽然冷笑著說:“那好,我不打你,你既然這麼有骨氣,就自己打自己,打完一百個耳光我就走,以後,再也不打你。”
我傻了。
說這話的人,是我爸爸。他是多麼恨我,多麼看不起我,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一個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嫌棄到這個地步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幹淨?
在我清醒過來之前,我已經開始打自己了。一下一下再一下,我一麵數,一麵用力地抽自己的耳光。我覺得我真是賤啊,別人說要我打我就打,我是腦子壞了麼?可是一個這麼賤的我,不應該狠狠地打一頓,直到打清醒麼?
我打自己的時候,我爸就站在門口看著。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但我爸就是沒有喊“停”,也沒有上來阻止我,相反,他的麵色很平靜,甚至有一點點享受,像是在看一場別開生麵的演出,如果他這時對我說“別打了”,我可能會感動,可能會痛哭流涕,可能會原諒他對我所有的不好,可能會成為一個溫柔的小女兒,可是,他沒有。我恨他居然對我這麼無情,於是,打自己打得更狠。
我爸是什麼時候轉身走的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停住手的我也不知道。隻知道後來,我的臉腫了足足有一個星期。
而這件事也成了我心裏的一道傷口,一直疼到現在。
可是它越疼,我就越要去碰它。在夏令營裏,我對饒雪漫講我的故事,第一個就是講了這件事,我說我曾經自己打了自己一百個耳光,打得自己頭都暈了。
我想讓她罵我賤,或者罵我爸是個禽獸,可她沒有罵,她隻是看著我,無比平靜地說:“小魚,為什麼我覺得你在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還覺得挺驕傲呢?可是我想說的是,你真的很蠢。”
我承認,我有點暈。
她接著對我說:“小魚,你必須牢牢給我記住,無論你有什麼樣的理由,傷害自己的人,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最無知的人。”
我哭了。
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真的。在我一次一次弄得自己遍體鱗傷的時候,我聽到的話都是——她有病,她腦子壞了,她自作自受。
我很感激這次夏令營,因為它讓我真的懂得了不少,我知道和很多人比起來,我的生活沒有太多值得抱怨的。我家不窮,我不笨,我爸爸媽媽雖然離婚了,可也沒有不愛我。我隻要放聲歌唱,歌聲比很多人都美麗。
我也終於慢慢地發現,確實像饒雪漫所說的,我的很多問題都是我自己製造出來的,我的青春就是一場戰鬥,自己和自己纏鬥廝打,直到遍體鱗傷。雖然這場戰鬥不是我想要的,可是它已經開始,就再也無法停止。我不斷向別人伸出手,渴望有人幫我停下這場戰鬥,可別人都搖搖頭走開了。我知道要停下這場荒謬的抗爭,按鈕就在我自己心裏。可是在久遠的過去,當我決定成為現在的我時,就把那枚按鈕埋在了最深的血肉裏,不能觸碰,一碰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