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笑說:“還有我們這麼伶俐的小師妹。”一拍身邊開慧的頭,“是吧,開慧?”
開慧笑說:“其實我也是冒險,才想了那麼個點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心裏直跳呢——萬一那個劉俊卿真的沒皮沒臉,連我爸他們也搜,那就麻煩大了。”子升點頭說:“所以說,無論多壞的人,總歸還是有一念之善的。”
毛澤東冷笑說:“那是他心虛!你以為他發善心啊?”眾人說笑一時,才開始進入讀書會的正題,到晚上才散了。毛澤東見天色太晚,便送開慧回家。
開慧蹦蹦跳跳地走近了門口,回頭笑說:“毛大哥,我到了,謝謝你呀。”“開慧——”毛澤東忽然叫住了她,正要進門的開慧又站住了,睜大眼看著毛澤東。
毛澤東認真說道:“有句話一直沒跟你說——謝謝你。”“謝我什麼?”開慧見他忽然這樣肅然,不覺一愣。
“救命之恩嘛。”毛澤東笑說。開慧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停了一下,她抬起頭,表情突然也嚴肅了,“其實,你最應該感謝的,不是我,是陶伯伯。”毛澤東點頭說:“我知道,我會去當麵向他道謝的。”
開慧搖頭說:“就光向他一個人道謝嗎?”她半響看毛澤東沒有反應過來,這才補充:“還有斯詠姐姐呢?”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肅然道:“——當一個人願意跟你生死與共的時候,她也許已經不再需要你的感謝,可她需要知道,你心裏記著她。”說完這句話,她似乎大大鬆了一口氣,“好了,我進去了。再見。”
看著開慧進了門,毛澤東呆立著,開慧的話,恰好說中了他一直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想的心事。
當天夜裏,毛澤東在床上輾轉反側,開慧的話不時在耳邊響起,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第二天便起了個大早,向陶府而來。
“斯詠。”正向家門口走來的斯詠一抬頭,站在她麵前的,正是微笑著的毛澤東。“潤之?”斯詠不覺又驚又喜。
毛澤東隨斯詠一進門,頓時眼前便亮了起來。寬敞的大客廳一直延伸到樓梯口,西式的大吊燈光線柔和,照見氣派的沙發和柔軟的地毯,陶府客廳的豪華典雅,是他見所未見的。
斯詠忙著招呼:“潤之,你坐呀。”“哎。”毛澤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沙發突然一陷,嚇得他趕緊移出來了一點。
四周,丫環、仆役、管家侍立,眾人的目光中,毛澤東突然感覺是那麼不自在,他沾著汗漬的粗布衣服、打了補丁的褲子和眼前的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他悄悄把陳舊的布鞋往裏收了收。
斯詠並沒注意到他的局促,她完全沉浸在了毛澤東突然到來的喜出望外中,忙不迭地搬出茶具。
旁邊的丫環說道:“小姐,我來吧。”“不用了,我自己來。”斯詠笑著搖手說。她打開茶葉盒,想了想,又放下,端起了旁邊一套精美的銀製咖啡飲具。
一杯精美的咖啡端到了毛澤東麵前。毛澤東聞了一下,顯然不認識,“這什麼茶?這麼怪?”
旁邊的仆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趕緊收住笑容。
斯詠卻全不在意,解釋說:“這不是茶,是南美進口的咖啡,我平時最愛喝的。”她一麵說著,一麵打開了裝方糖的盒子,準備給咖啡加糖,不料毛澤東已端起咖啡。
斯詠忙叫道:“哎,潤之……”毛澤東已經一口把咖啡喝了下去,驀然間,他全身一僵,苦得整張臉都扭變了形,險些將含在嘴裏的咖啡噴出來!
斯詠急道:“對不起,對不起啊,我……我還沒來得及加糖呢……”毛澤東強忍著將咖啡咽下,抹著嘴角笑說:“沒關係,也就是苦一點……那個——有白開水嗎?”斯詠趕緊起身,“哦,我給你倒。”
毛澤東緩緩的喝著白開水,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斯詠說著話,平時與斯詠的親密無間在這個客廳忽然之間好像忽然變得格格不入,他隻渾身感到難受,仿佛穿了件全不合身的衣服一般,手腳都變得僵硬起來。他隱隱覺得四周仆人的眼都在看他,隻覺背上都要冒汗了,趕緊三口兩口的喝完開水,問道:“陶伯伯不在家麼?”
斯詠笑說說:“他出去了,你找我爸有事?我叫人把他找回來。”毛澤東忙笑說,說:“沒事,就是來謝謝他。他既然不在家,你幫我轉達一下謝意也是一樣。”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說:“我學校裏還有事,就不多打攪了。”說話間便站了起來。
斯詠呆了一呆,說道:“來都來了,多坐一會兒嘛。”毛澤東搖頭說道:“不了,我還約了蔡和森,再不去,他可要等急了。”
斯詠失望的點一點頭,說道:“那……你下次再來。”“下次一定來。”毛澤東說著,向門外走去,斯詠直送出門,毛澤東轉身要走,他猶豫了一下,又回頭,忽然認真地說:“斯詠,也謝謝你。”斯詠望著他的眼睛,半響才說道:“我們之間,用得著這麼客氣嗎?”
毛澤東笑一笑說:“該謝還是要謝的。”他伸出手,“那——再見了。”轉身離去。斯詠呆呆看著他的背影,半響默然不語,臉上卻忽紅忽白,變換不定。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斯詠,大冷的天,你站在門口做什麼。”
“爸。”斯詠看著陶會長下車,趕緊迎上前去。父女一時進門,陶會長直坐在沙發上,斯詠卻笑著走到他身後,兩手按在他肩上,說:“爸,累了吧?”“是有點。”陶會長伸一伸手臂。斯詠就勢給陶會長按摩著肩膀,陶會長呆了一呆,回頭笑說:“今天怎麼變得這麼乖了?”
斯詠笑說:“感謝你嘍。”“感謝我?”陶會長又一怔。斯詠湊到了父親耳邊:“感謝你救人嘛。”
陶會長搖頭說:“也不能說是我救人,還有那麼多老師嘛。”頓了一頓,他才又說道:“說真的,以前我倒真沒想到,一個學生,居然能有這樣的魅力,能讓全校的老師豁出命來,保護他一個人,這個毛澤東的身上,到底有什麼不平凡的地方?——或許,這個人真的有上天眷顧,能讓他逢凶化吉吧。”
斯詠摟住了父親的脖子,父親的這番話顯然讓她心中暗喜,“爸,我還以為你真的那麼討厭他呢,原來你也挺喜歡他的。”陶會長眉頭微微一皺,他想了想,拉開了斯詠的手,口氣也嚴肅了:“斯詠,你坐過來。”
斯詠繞到沙發前坐下了。陶會長看著她的眼,說道:“有句話,你要明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這個毛澤東?”斯詠臉頓時紅了,避開父親的眼光說:“沒有哇。”
陶會長搖一搖頭,肅然說:“不管有沒有,我都要跟你說清楚,我救人,憑的隻是良心,我覺得他了不起,也不等於認可你跟他交往。”斯詠叫道:“爸——”
陶會長不理他,隻說道:“就算你可以不考慮我的看法,你也不應該忘記,你是訂了親的人,一個訂了親的女孩,跟別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將來的,這一點,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
斯詠聽到這裏,揪著自己的衣角,臉上驀然一片黯然。
登基大典不過半年,局勢的變化之快,(注一)令湯薌銘也不由目瞪口呆。這一天到了5月27日晚,香煙嫋嫋,跳動的燭光映得湯薌銘臉上陰晴不定。
副官正念著前線急報,“大帥,前線急報,護國軍程潛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衡陽急電,我軍防線已被譚延嬽部擊潰,譚部人馬正進逼耒陽。”湯薌銘手裏摩弄念珠,臉上全無表情。
副官念到這裏,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大帥,湯化龍總長發來專電,望大帥早日通電反袁。”聽到這句話,湯薌銘臉色不由微微一變,湯化龍是他的大哥,原是袁世凱的教育總長,當年在武昌起義,他便是在湯化龍的一封信下宣布起義的。他沉默一時,問道:“四川有什麼消息?”
副官搖一搖頭說:“很糟糕,陳宧當真翻臉無情,他宣告四川獨立時,部下軍務處一等參謀季自求痛哭進言,要陳宧考慮與袁世凱的私人關係,對袁的忠告隻勸其退位,不應有進一步絕交之表示,但陳宧還是狠下決心徹底絕交,在通電的最後寫道:宧為川民請命,項城虛與委蛇,是項城先自絕於川,宧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義處分川事者,川省皆視為無效。”
副官沉默一時,說道,“據北京傳來的消息,那天皇上正在吃早餐,廚師按照他的飲食習慣,將一個饅頭切成四片,吃完了三片,忽聞有陳宧通電新到,於是和梁士詒共閱來電,一看通電內容,梁財神瞠目結舌:‘這個……陳二庵不至於此吧?’皇上眼神木然,什麼話也沒說,仰麵望天一歎,拂袖而去。”(注:從那以後,袁就食量漸減,精神不振,吃不下東西,慢慢地懨懨成病。據老中醫說,袁世凱的病是氣裹著食物下咽所致。)
湯薌銘呆了一呆,默然了半響,才又問道:“陝西呢?”副官不覺垂頭喪氣說道:“更糟,陳樹藩架空了陸建章,自任陝西護國軍總司令,宣布陝西獨立。”
湯薌銘聽到這裏,不由頹然坐倒,全沒有了平時的優雅沉靜,隻長歎一聲:“大勢去也。”他坐了一時,站起身來,在房子來回走了半響才說道:“通電全國,湖南布政使,督辦湖南軍務將軍湯薌銘宣布支持護國軍,聲討逆賊袁世凱。”1916年5月28日湯薌銘通電反袁。據說當日袁世凱接到湯薌銘的電報,當場昏迷,直到6月5日,人才稍有清醒,次日大早,臉上忽然紅光大盛,大叫:“楊度誤我。”一命嗚呼。因此傳言,送袁世凱命的,實為湯薌銘。(注二)
6月29日,繼任大總統黎元洪宣布恢複“臨時約法”和國會。參加護國運動的各派政治力量以為大功告成。7月14日,唐繼堯宣布撤銷軍務院。接著,中華革命黨也宣布停止一切軍事行動。護國戰爭至此結束。而湯薌銘雖然獨立反袁,但湖南人卻沒有放過他,程潛等揮軍攻湯,湯兵敗逃出湖南。譚延嬽在新大總統黎元洪的任命下,第二次督湘。隨即湖南開始大搜湯黨餘孽。劉俊卿也鋃鐺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