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逆書大案 (一)(2 / 3)

袁吉六才走出教學樓,便被刺刀的光閃得眼一縮,他忽然撞上劉俊卿,其實心底裏比劉俊卿更緊張,好容易才平服了心情,但眼前濃烈的殺氣和暗藏的殺機令他的心驀然又一陣抽搐,雖然他早拿定了把生死置之度外,然而當真正麵臨的時候一種本能的恐懼不由自主的閃了出來,城防營不是劉俊卿,他沒有什麼可以恃仗的,他沉下步子,緩緩的踏過刺刀叢,隨著步子前移,他的心卻在一絲一絲的收緊,開始劇跳起來,他幾乎都可以聽見它跳動的聲音。

楊昌濟幾乎與袁吉六並肩而行,他冷冷看著這群士兵,但心卻似乎從心腔一點一點的移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叫自己鎮定,然而夾著公文包的手不自覺的僵硬起來。

徐特立在楊昌濟身後慢慢的走著,他看也不看那些刺刀,目光冷峻,他並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他和楊昌濟一樣,在為在場的十多位教師擔心,冷汗漸漸的從他背上透出來,他極力叫自己冷靜,時時注意老師們的神情,一旦哪一個人失態,他可以及時補救。

十多位老師排成長長的一線,默然無聲的向校門口走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士兵們一動不動,四周隻有冷風掠過樹梢和張自忠皮靴踏在石板上的聲音。他看著這些老師在自己眼前一個一個的走過,麵無表情,既不阻攔,也不說話,仿佛沒有看見一般。

一腳踏出校門,楊昌濟略略鬆了口氣,他雖然感覺奇怪,這些士兵怎麼會突然間全不理會自己這些人,但同時也感到慶幸,看來自己賭對了。不過他懸著的心卻沒有放下來,後麵還有長長的隊伍,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他不敢回頭,隻是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留意後麵的動靜。這時徐特立也放緩了步子,看了看周圍的士兵,沒有說話,兩人隻飛快的交換了一下眼色。

老師們漸漸已經行完,落在最後的黃澍濤緊張得滿頭冷汗,他連頭也不敢稍抬一下,隻有拚命保持著鎮定,但腳下不自覺的發軟,挾著包的手臂卻止不住在微微發抖。這時,勤務兵牽著的那匹戰馬突然一聲嘶鳴,一驚之下,黃澍濤頓時渾身一抖,臂彎裏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聲,包裂開了,一本《梁》書滑出了包,正落在張自忠鋥亮的軍靴旁。

黃澍濤整個人都僵住了,身邊的老師們也目瞪口呆,一刹那,空氣都緊張得似乎要凝固起來。一雙手不緊不慢地撿起了地上的包和書,張自忠微笑著將包遞給黃澍濤,“這位先生,您的東西。”

黃澍濤趕緊接過,“謝謝……”張自忠又翻了翻手裏的書,“喲,這是什麼書啊?”“啊?嗯——教材,是教材。”黃澍濤聲音都在打顫。

張自忠漫不經心的說道:“哦——這人不識字還真麻煩啊,這麼好的教材,我這大老粗偏偏連個書名都不認識。”這時他身邊的營副奇怪的問道:“營長,您不是識字嗎?”

張自忠眼睛一瞪,喝道:“我識不識字,你比我還清楚嗎?”營副趕緊不敢做聲了。張自忠卻將書遞向黃澍濤:“這位先生,教書呢,就得教給學生這樣的好書,可千萬別教什麼逆書、反書,啊。”“哎,哎。”黃澍濤連連點頭。接過書塞進了包裏。

張自忠掃了一眼還站在原處的老師們:“我說,各位先生,都別站在這兒了妨礙我們執行公務了,請吧請吧。”老師們這才都鬆了口氣,紛紛離去。

走出幾步,黃澍濤又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位長官,謝謝您了。”張自忠淡然說道:“不客氣。好走了您。”他轉過身,又慢條斯理地踱起了步子。張自忠沒有想到的是,他這個意外之舉,不僅救了一師的十多位老師,更救了日後中共的領袖毛澤東。

(注:1911年。張自忠就讀於天津法政學校,第二年轉入濟南法政專科學校,後投筆從戎。1914年秋,張到奉天(今沈陽)新民屯陸軍第二十師第三十九旅第八十七團車震部下當兵。不久,被提升為司務長。1915年初,車震升任第三十九旅旅長。1916年初,張自忠所在部隊,奉袁世凱之命南下援湘,鎮壓護國軍。進入湖南後,第三十九旅駐長沙,第四十旅駐嶽州。湖南將軍湯薌銘在第三十九旅入湘後,為了拉攏車震,便將該旅擴編為湖南第一師,升車震為師長兼長(沙)嶽(州)鎮守使。張自忠也被車震升任為師部參謀。師部設在長沙,張自忠自然也住在長沙。因此張自忠其時在長沙實有其事,同時對毛澤東、蔡和森在求學時期領導的湖南第一師範的革命運動有積極的支持作用也實有其事。張自忠後任國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長,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等職,抗戰爆發後,率部浴血奮戰,屢挫日寇,取得了台兒莊大捷等一係列重大戰績,1940年5月,壯烈犧牲於抗日戰場。被國民政府追授為陸軍一級上將。被譽為國軍抗日第一將。張自忠在有生之年受盡了責難與非議,而這些責難與非議,卻來自於他浴血奮戰所保衛的國家人民。當他拿出一塊銀圓為抗日捐獻的時候,卻被募捐的學生群起毆打,說漢奸的錢我們不要,隨棗會戰兩軍對峙的危機關頭,竟然也有報紙汙蔑張自忠畏敵不前。而他最終也以身殉國,倒在了湖北的十裏長山,也隻有那一刻,他的國家和人民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滿腔熱血,感動於他的愛國熱誠。1940年4月,日軍集中30萬兵力再次向鄂北的隨縣、棗陽地區進犯。當時第33集團軍隻有74師的2個團駐守襄河西岸。張自忠作為有中將軍銜的集團軍總司令,本可不必親率部隊出擊作戰,但他不顧部眾的再三勸阻,堅持由副總司令馮治安留守襄河西岸,而他自己親率僅剩的2個團加總司令部直屬特務營渡河作戰。5月1日,張自忠親筆諭告所部各將領:“看最近之情況,敵人或再來碰一下釘子,隻要敵來犯,兄即到河東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它辦法。更相信,隻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曆史之民族,決不致於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願與諸弟共勉之。”此為其絕筆。)

在一師的老師們提心吊膽的走過刺刀叢時,劉俊卿帶領便衣隊直衝到了宿舍區,第一個便向毛澤東的寢室而來。

他行到門前,不覺怔住了,毛澤東等舊同學們與斯詠、警予、開慧等圍坐在寢室外的欄杆邊,好整以暇。毛澤東搖頭晃腦,拖腔拉調,正在讀著一本《柳河東集》,“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用,置之山下……”

“虎見之,龐然大物也——”毛澤東一拍蔡和森,“老蔡,你說這世上也奇怪啊,總有那麼一些本事沒得真本事,隻曉得張牙舞爪,以為嚇唬得人住的笨驢子,真是笑死個人啊。”

蔡和森嘿嘿一笑,“所以說,小人得誌便猖狂嘛。”

斯詠笑說:“這話說得對,昨天我和警予、開慧還剛看了一本書,《伊索寓言》,裏麵有個故事,叫農夫與蛇,聽說過嗎?”“沒有,講一講講一講。”毛澤東忙道。

開慧眼睛滴溜溜的轉,“說的是有個農夫看到了一條被凍僵的蛇——”說話間仿佛是隨手一指,手指卻正好指向劉俊卿:“農夫就發善心,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這條蛇。”

毛澤東誇張的張大了口,好似從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一般,“那怎麼要得呢?毒蛇它是見人就咬的啊,跟它還講得客氣?”

“沒錯,那些蛇蠍心腸的東西,就會反咬一口!”警予冷哼一聲說。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故意加大了聲音,仿佛在講群口相聲。

劉俊卿心中何嚐不明白,他冷笑一聲,暗想:找出證據來讓你們一個一個都死無葬身之地。當即一把推開了寢室門,狠狠地喝道:“搜!”

偵緝隊搜遍寢室,《梁》書沒搜到一本,倒找出幾本《洪憲聖諭》。劉俊卿哪裏甘心,又前前後後搜了三四遍,隻差刮地三尺,卻一無所獲。他隨即又領著偵緝隊,翻遍了學校每一個角落,地縫裏,樹洞中,凡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反複梳理,直折騰到深夜,看著兩手空空的便衣,劉俊卿直恨得牙根癢癢的,卻毫無辦法。

一連數天,軍警將一師嚴密封鎖,一師的地皮幾乎全被翻了一遍,但連一本《梁》書的影子也沒有找到,最後隻好垂頭喪氣的撤兵。找不到證據,湯薌銘又二十萬大洋到手,盡管劉俊卿實在不心甘,卻也無計可施,哄動一時的一師搜查事件便這樣不了了之,劉俊卿夢想的連升三級也成了鏡花水月,倒是在一師受盡了冷嘲熱諷,氣得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城防營和偵緝隊撤走的第三天,便到了星期六,原本約定了下午在一師的涼水亭重開讀書會,這一天中午,蕭子升、何叔衡等人都到了一師,隻剩下斯詠、警予、開慧和蔡暢四位女士未到,大家一時說笑,等人聚齊。見麵之下,不由都說起幾天前的驚險,大是興奮,大家正說笑時,便見開慧大聲招呼眾人跑來,蔡和森愣了一愣,問道:“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她們三個呢?”“學校有事,她們出不來了。”開慧隨口裏答道。蔡和森不覺若有所失,默然不語,這邊開慧卻問毛澤東:“潤芝大哥,你們說什麼呢?這樣熱鬧。”

“說那天搜查的事,劉俊卿這回可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羅。”毛澤東笑說。

“就是就是,最好玩的是陶伯伯。他那時候跑的時候,就這樣……”當下裏喘起粗氣,誇張地學著陶會長報訊時的樣子,說道:“呼、呼……第、第一師範……”帶著造型,慢慢倒下。

眾人頓時都被她逗樂了,哈哈大笑,蔡和森拍了她一下,笑說:“行了,有你學的這麼誇張嗎?”開慧撇一撇嘴說:“那陶伯伯當時就是這樣子嘛,你是沒看見,比我現在喘得還厲害呢,一說完就坐地上起不來了。”眾人不禁又一陣大笑。

何叔衡說道:“這回啊,總算是有驚無險——潤之,你這條命,也多虧了陶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