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千鈞一發 (一)(1 / 3)

第二十一章 千鈞一發 (一)

當的一聲,鐵門開了,獄警的聲音凶巴巴地響起,“劉俊卿!”聽到喊聲,破草席上蜷縮著的一個身子條件反射般一抖,木木地轉過頭來——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目光呆滯,臉上、身上滿是刑訊留下的傷痕,平日的英俊秀氣,甚至不多的那幾分目中無人,都已消失殆盡。

“俊卿!”鐵欄杆外的一貞騰地迎衝了過去。“一貞?”劉俊卿慢慢回過頭來,終於,他認出眼前這熟悉的身影。隔著鐵欄,兩個人拚命向對方伸著手,卻隻能勉強將手指夠到一起,眼淚驀然打濕了兩個人的臉。

“我當初為什麼不聽你的?為什麼不聽你的啊?”劉俊卿砰砰地用頭撞著鐵欄杆,“我怎麼那麼蠢,那麼蠢啊……”一貞哭著說,“俊卿,不要這樣,你會沒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劉俊卿搖著頭,“沒用的,一貞,我完了,我沒指望了——你知道嗎?這兒天天都在殺人,天天在殺,殺湯黨餘逆,拖出去就是一槍,就是一槍……”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恐懼,走廊的盡頭猝然響起一陣腳步聲——鐵鐐拖曳的聲音中,一陣驚恐萬狀的狂叫是那麼絕望:“不,不要,我不是湯黨,我不是湯黨,我支持民國……民國萬歲,民國萬歲,我支持民國啊……”絕望的呼號迅速遠去,緊接著,砰的一聲,槍聲猝起,那個聲音戛然而止!

槍聲中,一貞仿佛觸電一般,渾身一抖!劉俊卿的目光中,是那樣的恐懼、絕望,麵孔扭曲得不成人形,全身更抖得如篩糠一般。緩緩地,他無力地滑坐在地上,“一貞,以前,我答應過你許多事,答應過到你家提親,答應過給你一個幸福的將來,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對不起你。你走吧,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過一個劉俊卿,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望著劉俊卿,一貞蒼白的臉上,突然浮起了前所未有的堅定,“不,俊卿,你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一貞……”劉俊卿象是想起了什麼,眼前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黯淡下來,仿佛最後一絲生命的光澤,也從他眼底裏消失,他揮揮手,“一貞,沒有辦法的,什麼辦法也沒有的,你走吧,走吧,忘了我……”

一貞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從監獄裏出來的,隻是渾渾噩噩地走著,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反映,喊了好幾聲之後,她終於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個人,“老六?”她連連後退,一臉戒備。

老六滿臉笑容,“一貞,咱們之間,用不著這麼見外吧,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一貞念叨著這三個字,心裏猶如刀紮一樣,“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上你家提親啊,你爹已經答應了。”老六說得理所當然。“我可沒答應。”一貞抬腳要走,但老六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讓她停下了腳步,老六說,“劉俊卿的命,你還想不想要?”三天後,獄警打開鐵門,對著窩在牆角的劉俊卿說,“趕緊收拾東西,你可以走了。”劉俊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兩手空空出了門,直到沉重的鐵門咣地一聲在他身後關上,正午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他這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出來了,他自由了。他愣住了,眼前站著的分明是秀秀和子鵬。劉俊卿轉身想逃,衣袖被秀秀一把拉住,她低著頭,輕聲說,“人沒事就好。”

秀秀把拿來的幹淨衣裳給劉俊卿換上,又帶著他來到附近一家麵館,麵一端上來,餓狠了的劉俊卿顧不得燙就開始狼吞虎咽。坐在對麵的秀秀望著哥哥臉上、手上、腳上到處露出的傷痕,忍不住悄悄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一旁的王子鵬見了,忙拍著她的肩安慰她。等到劉俊卿吃完,王子鵬拿出一疊銀元放在桌上,“我也幫不上你什麼,俊卿,這些錢你拿著,找個事做也好,做點小生意也行……”

劉俊卿把錢推了回來,“我不要。”秀秀急著說,“那你還想幹什麼?你還想去折騰?你說你折騰來折騰去,結果又怎麼樣……”

“阿秀——”子鵬示意秀秀別再往下說,回頭對劉俊卿,“俊卿,我們隻是不想看著你像原來那樣過下去,經過這麼多事,我想你也應該明白了,一個人,就得老老實實過日子,踏踏實實做人。隻要你想清楚了,現在重新開始,也不算晚,你說是嗎?”

劉俊卿長長地歎了口氣,“我——還能重新開始?”子鵬反問,“為什麼不能呢?”

劉俊卿正要說話,此時,“老板,陽春麵十大碗——”隨著這一嗓子,呼啦啦一群光著膀子、大汗淋漓的同學湧了進來,張昆弟挾著籃球,一麵還在嚷嚷:“多放點辣椒啊。”眾人正在抽凳子準備坐下,卻突然看見了一旁的劉俊卿。劉俊卿下意識地埋下了頭。

張昆弟臉色一變,“嘿嘿,今天日子不好啊,出門碰上鬼——走走走,隔遠些。”大家都帶著一臉的鄙夷,遠遠地換到了另一邊靠牆的桌子,與劉俊卿拉開了距離。子鵬、秀秀不禁有些尷尬,看看劉俊卿,劉俊卿埋著頭,正緊緊地咬著嘴唇。

羅學瓚斜睨著劉俊卿的方向,故意說得很大聲,“唉,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李維漢也說,“要不怎麼叫千年王八萬年龜呢?”劉俊卿顫抖著,忍不住就要站起,子鵬趕緊伸手按住了他:“俊卿——”

麵館老板給學生們這一桌送來了碗筷,蕭三指著碗,眼神卻是看著劉俊卿那邊,“老板,你這碗筷洗過沒有?”老板不解其意,忙說道,“你看你說的,當然洗過的。”蕭三說,“再重新洗兩遍——那些不幹不淨的人用過的,我們不用啊,別吃壞了肚子!”

虎地一下,劉俊卿終於站了起來,低頭衝出了麵館。“俊卿,俊卿——”子鵬從後麵追上來,劉俊卿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繼續向前衝。

“哥——”秀秀忽然喊了一聲,劉俊卿猛然站住了,這是父親死後,秀秀第一次喊他,他回過頭,看看秀秀,嘴唇抖了兩下,卻又仿佛覺得不配這個稱呼一樣,把頭垂下了。

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遞到了他麵前,劉俊卿呆了一呆,猛地一把搶過書:“這是哪來的?阿秀,你快說,這是哪來的?”

“是趙小姐讓我轉交給你的。”秀秀說。“她跟你還說了什麼?她還說了什麼?你快說呀!”劉俊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隻說了一句,希望你出來以後,把她忘了,重新開始。”想了想,秀秀又說,“哥——我聽說,那位趙小姐今天出嫁。”

一陣陣冷汗淌下來,劉俊卿隻覺得從頭到腳麻木冰涼,他用盡全身力氣,拚命朝著三堂會方向跑去。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為什麼會被放出來——是三堂會,三堂會出錢買他出來的。組織妓女遊行支持袁世凱當皇帝,到控製碼頭走私鴉片倒賣軍火,哪一件沒有三堂會的份?前幾天一貞來探監,他有想過讓一貞給三堂會帶個話,他劉俊卿要是當湯黨餘孽辦了,它三堂會也一定討不了好去。但是,話到嘴邊,他咽下去了,他要是開了那個口,是不是後半輩子就去三堂會當流氓,他怎麼對得住死去的爹,一貞怎麼看他,他又怎麼看他自己?

他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一貞去求三堂會的人,那一貞呢?一貞是跟他心靈相通的人,會心甘情願去嫁給一個流氓?他不敢再往下想,他隻是拚命的跑著,他要找到一貞,他寧可回到監獄,寧可去死……他的腳下,是一片鮮紅的紙屑,那是送嫁的鞭炮,熱鬧之後留下的屍骸。忽然,飛奔的劉俊卿一個失足,摔倒在地,手裏的書也飛了出去,“一貞,一貞——”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不詳,他撿起書,書上是斑斑點點的紅,不象婚嫁的紅,更象是——鮮血的紅!

他抬起頭,花轎正在三堂會門口停下來,鞭炮炸響,鼓樂歡快,場麵是那樣熱鬧。“新郎倌掀轎簾嘍——”隨著穿紅抹綠的媒婆在拖腔拉調在喊,老六一臉笑容掀開了轎簾,鐺地一聲,一把沾血的剃刀當啷從轎裏滑落在地,老六臉色蒼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言不語。媒婆往轎裏一探頭,發出驚恐之極的嚎叫。劉俊卿瘋一樣的衝到花轎前,隻見趙一貞仰麵而臥,咽喉處血如泉湧,傷口很深,很顯然,一貞沒有給自己留任何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