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逆書大案 (一)(1 / 3)

第二十章 逆書大案 (一)

毛澤東的寢室裏這時已經亂成了一團,大家七手八腳,忙忙裏把書塞在箱子裏。人多手快,不到一時,所有的書便收拾齊了。正搬了要向外走,前去探聽消息的蕭三、李維漢直奔了進來,說道:“潤之哥,來不及了——當兵的把學校包圍了!”

大家都不由一愣。“後門呢?”毛澤東問道。“也一樣。學校外麵全是兵,到處都圍滿了,出不去了!”李維漢說道。

斯詠急得臉都白了,“這怎麼辦啊?”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了毛澤東和蔡和森身上。

蔡和森沉吟一時,說道:“要不——藏起來。”“藏起來?”大家都瞪眼望著他,這時候往哪裏藏?蔡和森說道:“當兵的對一師範,總沒我們熟吧?這麼大個校園,一兩百本書,應該能找到地方藏。”

好幾個人都點了點頭,手忙腳亂的搬箱子。蕭三忙說:“要藏也得趕快——劉俊卿他們隨時都會衝進來!”“等一下——”毛澤東忽然攔住了大家,回頭問蕭三,“你是說——劉俊卿也來了?”蕭三點頭,“對,除了城防營,還有劉俊卿帶的偵緝隊。”

毛澤東放下了手裏的箱子,說道:“都把書放下吧,不用藏了。”“為什麼?”斯詠急道。

“藏得過外人,藏不過家賊——一師範還有什麼地方瞞得過他劉俊卿?反正也是白藏,何必連累了全校同學?”毛澤東搖頭說。

“那……那怎麼辦呢?”斯詠一時手足無措,隻差點流出淚來。一時間,大家麵麵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

毛澤東沉默一時,忽然一咬牙,抱起箱子,嘩啦一聲,將滿滿一箱書都倒在了自己床上,說道:“大家都把書往我床上堆,堆不了的塞床下——都記住,這件事是我毛澤東一個人幹的,你們誰也不知道!”

“不!”斯詠直撲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毛澤東的胳膊:“潤之,不能這樣啊!”情急之下,她的聲音都在打顫。

毛澤東這時蠻勁上來了,說道:“不就是命一條,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趕緊走,這裏的事,我來對付。”斯詠卻死死抓著毛澤東的手,急得淚水直奪眶而出,叫道:“潤之——”毛澤東用力排開了她的手,喝道:“走哇!”

斯詠使勁擦了一把淚,“你真的要一個人留下?”毛澤東點點頭。斯詠猛地抱起了一疊書,“那好,我跟你一起留下。要死,我陪你一起死!”毛澤東不覺沉默了,緩了緩語氣說:“斯詠!我一個人就夠了,何必多搭上你一個?”

“我願意!”斯詠眼睛直盯著毛澤東的眼,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一刹那間,望著斯詠堅定的眼睛,毛澤東不由得愣住了,頭一次,他在斯詠的目光中,隱隱讀出某種從未感受到的東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寢室裏靜寂無聲,陽光從窗子裏無聲無息的折進來,照在眾人的臉上。一瞬間所有人似乎都忽然有了一種對生與死新的感悟,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可以令死亡變得那樣的微不足道。

這時一隻手突然從後麵伸來,拔開了門口的蕭三。“老師?”大家低聲叫了一聲。楊昌濟走進門來,他伸手從箱子裏拿起一本書,目光卻投到了學生們身上,一刹那間便明白了所有的事,他也不多言,隻說道:“把這些書搬到我辦公室。”

“老師!”毛澤東還想說什麼,楊昌濟卻理也不理他,大聲道:“還愣著幹什麼?統統給我搬!”他一把抱起了一隻書箱,“快呀!”“老師!”毛澤東一把抓住了楊昌濟的手:“我們自己惹出來的事,我們自己扛,決不能連累老師!”

蔡和森幾個人也都急了,“是啊,老師,我們不能連累您。”“你們怎麼不聽話呢?”楊昌濟嗓子頓時有些嘶啞了,“我是你們的老師,在我的眼裏,你們就是我的兒女,做老師的,做父親的,能看著自己的學生、自己的兒女去犧牲嗎?”眼淚驀然濕潤了楊昌濟的眼眶,同樣濕潤了每一個學生的眼睛。

毛澤東倔強的搖一搖頭,“可是做兒女的,就可以讓父親替自己犧牲嗎?”他用力搶下了楊昌濟手裏的書箱,說道:“這件事是我的主意,天塌下來,我這個高個子來頂!”

楊昌濟不覺叫道:“潤之!”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了開慧的聲音,“潤之大哥,這回的天,就讓我這個矮個子頂一回好不好?”眾人一回頭,開慧正笑嘻嘻的站在門口,說話間往旁邊一讓,徐特立、方維夏、袁吉六、陳章甫、費爾廉……不知何時,一師的老師們竟都已來到了寢室門外。

楊昌濟呆了一呆,說道:“你們怎麼都來了?”徐特立笑說:“開慧給我們出了個主意,我們覺得很好,想找你商量一下,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什麼辦法?”楊昌濟不覺詫異的看了女兒一眼,問道。

方維夏笑一笑,說道:“其實很簡單,現在正是到了下班的時候,我們這裏有十多位老師,大家把公文包清空,估計可以裝個上十本,藏不下的衣服裏再藏些,然後大家一起下班回家。隻要出了校門,他們找不到證據,就沒有辦法了。”

眾人一時沉吟,一兩百本書,十多位老師每人藏一部分,要夾帶出校,也不是什麼難事。但如何躲過門外士兵盤查卻是個難題。毛澤東當即搖頭說:“不行,要是他們搜身怎麼辦?那不是把大家都害了。”

徐特立笑笑說:“怎麼說在座的老師在長沙都是有身份的人,我諒他們也不敢搜我們的身。”費爾廉說道:“毛澤東,你放心,我是德國公民,他們不敢搜我的。”毛澤東搖頭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如果那些士兵不跟你講這些,那就後悔也來不及了,還不如我一個人扛下來的好。”

楊昌濟沉默一時說:“潤芝你也不要固執了,我覺得這個辦法好,潤芝,你想過沒有,即使他們搜到了,又怎麼樣?從我們這些人身上搜到和從你那裏搜到,後果完全不同,如果是你,說句不客氣的話,湯薌銘想也不想,拉出去便槍斃了。但我們呢,一師所有的老師牽連進了逆書案裏,這在全國的教育界會有多大的影響?何況裏麵還牽連到外國人,新聞會怎麼說,國際上又會怎樣看,湯薌銘想下殺手之前,恐怕也要掂量掂量。他是政客,不是瘋子,我量他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

袁吉六不耐煩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囉嗦什麼,就這樣定了,你你你,幫我搬書。”他全不理會毛澤東,直指著蕭三和李維漢,就開始拿書。毛澤東一時沉默,斯詠一言不發的望著他,她這時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毛澤東做什麼,她都會和他一起,因此大家說什麼做什麼她反而不關心了。

袁吉六一動,大家都動了起來,毛澤東一時遲疑,楊昌濟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湯薌銘要當真是個瘋子又怎麼辦?這個人到湖南短短不到一年便殺了上萬人,又在乎多殺十幾個人麼?楊昌濟顯然是在賭博,毛澤東看著忙亂的老師和同學,沒有一個人為自己的生死擔心,他忽然間一拍腦袋,有這樣好的老師和同學,賭一次又何妨,大不了陪他們一起死。

他一時想通,人也輕鬆起來,立時上前幫忙。他一動,斯詠也動起來。大家手腳極快,迅速將書藏好,老師們一齊向外擁去,毛澤東等人則靜靜的在寢室裏等著應付劉俊卿。

一眾老師匆忙行過回廊,才轉個彎,不防這時劉俊卿低著頭領著便衣們,正匆匆向這裏走來。頓時袁吉六直迎頭與劉俊卿撞了個滿懷。

袁吉六看清來人,心中驀然一緊,夾著公文包的手不覺微微一顫,但瞬間那雙鼓暴的金魚眼睛驟然一翻,劈頭蓋臉的罵道:“幹什麼?怎麼走路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

幾乎是條件反射,劉俊卿倒退出一步,“袁老師……”刹那間,他仿佛又變回了過去那個膽怯的一師學生,正麵對自己向來最恐懼的老師。

“混賬東西,一邊去!”袁吉六挾著包,昂著頭,大剌剌地向前便闖。這時身後眾多老師擁了過來。

“哎哎——上哪去上哪去?都站住都站住……”好幾名便衣拔出了手槍,一名便衣一把將走得最近的費爾廉推了個踉蹌,“你給我站住!”費爾廉一抬頭,便衣這才發現這個穿著長衫、布鞋,戴著瓜皮小帽的,居然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

“你居然動手打我!”費爾廉迎著槍口逼了上來,“我要向貴國政府抗議,抗議你們無故毆打一名德國公民,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沒看出來……對不起對不起。”便衣一時手足無措,嚇得直往後縮。饒伯斯也在嚷嚷著幫腔:“我是美國僑民,我不準你們妨礙我的自由,趕緊讓開!”

方維夏冷冷說道:“劉俊卿,這是怎麼回事?”劉俊卿的口氣明顯軟了:“我、我奉大帥之命,前來搜查違禁逆書。”“搜查?搜誰?搜老夫嗎?”袁吉六惡狠狠地逼了上來,“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還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劉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後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害怕這個老師,但這害怕卻習慣成自然,令他怎麼也無法鼓起勇氣。

徐特立冷眼看著他,說道:“劉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這些老師都當成窩藏逆書的犯人啊?”楊昌濟隨即厲聲喝道:“連老師都不認了,你眼裏還有沒有人倫綱常?”袁吉六同時一吹白胡子,“還不給我滾開!”

劉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幾步,便衣們一時都沒了主意,眼看著袁吉六、費爾廉、饒伯斯一馬當先,其他老師紛紛跟著擦身而過,“隊長,一幫教書的,您何必怕他們?”一名便衣看著他們的背影說道。“誰說我怕了?我他媽怕誰了我?”劉俊卿眼睛一瞪,拚命掩飾自己的尷尬,“——外頭不有城防營嗎?出了門就是他們的事。都傻站著幹嘛?跟我上學生寢室!”便衣們跟著他匆匆走去。

一輪紅日漸漸向西邊天沉落,殘陽的血色透過紛湧的暗黑色的亂雲,便如一點胭脂塗抹在黑色的鵝膩之上,將天邊映得鮮紅一片,整個一師刹那間都籠罩在這種血色之中。

沿一師的教學樓向大門,是一條長長的石道,此時寒風漸大起來,掠動沿道的老葉枯枝,簌簌作響。石道上無數士兵的綁腿肅然而立,卻靜寂無聲,一線冰冷的刺刀排開,從教學樓直延展到校門外,殘陽的血色從刺刀裏暗陷的血槽抹過,四周便彌滿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