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君子有所不為亦必有所為 (一)(1 / 3)

第十九章 君子有所不為亦必有所為 (一)

1916年元旦,袁世凱加冕登基,改民國五年(1916)為洪憲元年,總統府為新華宮。國內各省的慶典也陸續拉開。

這一天一大早,湯薌銘穿上了肩章綬帶、白旄高聳的華麗將軍製服,兩名衛兵正侍候著他扣上扣子,戴上雪白的手套。

“大帥。”副官啪地立正,遞上一份電文,“貴州通電,剛收到的。”“說什麼?”正展開手讓衛兵扣扣子的湯薌銘顯然不方便接電文。

“貴州將軍劉顯世,宣布反對帝製,支持護國軍。”湯薌銘的手微微一震,抬手擋住了正要給他戴上帽子的衛兵。他伸手似乎是要來拿那份電文,手伸到一半,卻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低頭沉吟一時,問道:“程潛怎麼樣了?”

副官沉默一時,說道:“前線來報,程潛向雲南護國軍借了一個營的兵力,取道貴州進入湘西,沿途不斷收編,數日內已擁有一旅之眾。”

“一個旅?”湯薌銘驚愕的抬起了頭,他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拿起軍帽,端正地戴上了,“去會場。”

初冬的太陽從綿延的遠山間浮了出來,湘江的水斂盡了,露出背裂的河床,回環縈繞,便如一條白練直向東去。沿河的一個露天大廣場上用巨大的鬆木搭建起一個高台,上方高挑出“洪憲登基,三湘同慶”的大橫幅,整個主席台披紅掛彩。整齊的軍樂隊不停地演奏著進行曲。鼓樂直響徹雲霄。一輛一輛的豪華馬車不斷進入會場,在那裏排成一線,人聲鼎沸。

沿廣場四周植滿了一色的梧桐,都落盡了葉,寒風吹過來,枯枝便如一根根的鐵絲抖動起來。樹下是一排排的刺刀,在陽光裏閃著清冷的光,荷槍實彈的城防營士兵前後左右,幾乎包圍了整個會場。

整齊的城防營士兵隊列前,一雙鋥亮的軍靴正緩緩地踱著步子,長沙城防營長張自忠冷漠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劉俊卿帶著幾十個遊動的偵緝隊便衣,正監視著來自長沙各學校的數千師生入場——台上的歡天喜地、台下的一片冷漠和四周的如臨大敵,構成了整個會場扭曲而古怪的氣氛。

“一貞。”人叢中,劉俊卿看見了正在入場的一貞,興奮地打著招呼。一貞向他點了點頭。

“我在當班——哎,開完會等著我,我送你回去。”劉俊卿大聲說道。“哎。”一貞答應著,追上了學校的隊伍。

這時紀墨鴻拿著白鐵皮的喇叭,出現在台前,叫喊,“各校注意了——慶祝大會馬上開始,請各校代表速來領取洪憲大皇帝聖諭……”台子前成堆貼著“洪憲聖諭”標簽的書箱一字排開,偵緝隊的便衣開始向各學校領書的代表發放。書堆旁邊,擺著兩大捆鞭炮,和兩卷卷好的紅綢對聯。

斯詠一眼看見紅綢,抿嘴一笑,向夾雜在一師隊伍中的毛澤東做了個手勢,毛澤東也一笑,做了個明白的手勢。隨即張昆弟悄悄接過了毛澤東遞來的兩卷紅綢,與羅學瓚等人站了起來。

看看主席台,張自忠隨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撇眼,卻看見張昆弟靠著羅學瓚等人的身體掩護,悄悄挨近了書箱。他眯著眼,看看這小家夥究竟玩什麼名堂,隻見張昆弟背著身子,迅速取出了自己懷裏暗藏的紅綢將地上的換了。

“讓開讓開。”兩名便衣排開領書的人擠了過來,扒開張昆弟,一個抱起鞭炮,一個提起了紅綢卷軸。兩卷紅綢隨著便衣匆匆的腳步晃蕩著,張昆弟立時向一師學生方陣做了個成功的手勢。張自忠不覺笑了起來,回頭去看主席台。

“掛好了掛好了,這邊再高一點……”隻見紀墨鴻指揮著便衣。兩捆鞭炮與紅綢對聯在主席台兩側升了起來,尚未展開。張自忠不由又看了張昆弟一眼,他對今天的大典忽然來了興趣。抱著雙手藏在一棵梧桐樹下,遠遠打量著一師的方陣。

這時一箱一箱的“聖諭”被陸續搬到了一個個學校方陣前,負責發書的老師們帶著壓不住的厭惡和無奈,打開了書箱,隻見裏麵都是裝訂得整整齊齊的《洪憲大皇帝聖諭》。

一師學生方陣前,負責發書的陳章甫打開了一箱書。“第六班、第七班……”他帶著厭惡的神情,機械地取出成捆的書發給各班領書的代表。

“第八班。”陳章甫又提起一捆書,正要交給來領書的周世釗和毛澤東,書卻沒係牢,嘩啦散了一地。陳章甫頓時愣住了,地上除了最上麵一本聖諭,下麵的居然全變成了《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

看看他發愣的樣子,毛澤東說道:“章甫兄,發呀。”陳章甫猛然回過神來,“發,繼續發!第九班——”懶洋洋的聲音突然變得精神十足,拿書的動作也幹淨利落起來。

四周一捆一捆書打開了,一個個發書的老師首先驚訝,繼之來了精神,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在廣場上此起彼伏。上千學生們無精打采的臉眨眼間也興奮起來,廣場上亂哄哄的聲音響成了一片,與那喧鬧的鼓樂聲混成一體。張自忠這時有些幸災樂禍的看了看主席台,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大帥,請……”文武官員、各界代表們簇擁著湯薌銘,紛紛上了主席台入座。湯薌銘殷勤地給陶會長抽出了椅子,“陶翁,今天可就辛苦你了。”似乎是想回應一個笑容,陶會長臉上卻實在是掩飾不住苦澀,隻說了句,“多謝大帥。”

這時台下的會場嘈雜聲卻越來越大,人群抑製不住興奮,一片嗡嗡之聲。台上的官員都有些糊塗了。湯薌銘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副官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連忙跑下台去。

湯薌銘隨即換上了笑臉,一手如往常一樣輕鬆地把玩著玉手串,“陶翁,我看,可以開始了吧?”“哎,哎。”陶會長答應著站起身來,動作卻猶猶豫豫,仿佛就要上刑場一樣。

這時台下更混亂了,學生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到處興奮莫名,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打開手裏的書。劉俊卿皺緊了眉頭,他直覺感到周圍的氣氛不對,但哪裏不對,他又說不出來,他沉吟一時,突然走上前去,攔住了一個正在發書的老師,搶過一本書來。

他不由得呆住了,猛地抱起箱子往地上一倒,所有的書居然都是《梁》書。“劉隊長,怎麼回事?會場的秩序怎麼這麼亂?”副官正好跑到他麵前,厲聲問道。

“錯了,全錯了,全弄錯了……”劉俊卿喃喃地說。“什麼錯了?”劉俊卿把書往他麵前一遞。

陶會長終於艱難地站到了台前,“擁戴……”他突然覺得嗓子幹澀,使勁清了清嗓子,這才重新緩緩說道,“擁戴洪憲皇帝登基慶祝大會,現在開始。”這句話幾乎費盡了他全身的氣力,額上也沁出汗來。

他話音剛落,鞭炮劈劈啪啪響了起來,同時軍樂隊的鼓樂驟然大作,高台四周彩綢迎風飛舞,空氣中彌滿了鞭炮的硫磺氣味,青煙繚繞中,紅色的碎屑四散,整個會場似乎都洋溢在一種歡樂的氣氛之中。

懸在主席台的對聯同時也放了下來。轟然一聲,台下突然一片驚訝,緊接著,又是一片笑聲,起初極是輕微,但隨即變成了嘲笑,轉而指著對聯大笑。

台上所有的官員們都愣住了。陶會長不由得轉過頭向兩邊一看,放下的對聯居然變成了蕭子升所作的那幅“袁世凱千古,中華民國萬歲”。

“袁世凱千古,中華民國萬歲?”一名官員尚未回過神來,居然還讀出了聲。紀墨鴻卻是一怔,驚詫說:“哎——這‘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啊……”他猛然反應過來,嚇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湯薌銘騰地站了起來。就在這時,副官跑到了麵前,將一本《梁》書向他一呈,“大帥,發給學生的聖諭被人換了,全部變成了這本逆書。”接過書,湯薌銘眼睛微微一眯,手一下子攥緊了那串手串。

這時台下的混亂中,毛澤東用手打出了一二三的手式,與張昆弟、蕭三等人一起埋著頭,扯開嗓子喊道:“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嘍——”隨即喊聲四麵而起,軍樂隊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到處是哄笑聲,呼應聲,吵鬧聲,應和著鞭炮最後鳴放的聲音。湯薌銘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鞭炮燃到了盡頭,最末那枚最大的鞭炮猛然炸響,湯薌銘的手驟然一緊,那串玉手串突然斷了,一顆顆晶瑩的珠子迸了一地。此時他臉色已然鐵青,轉身拂袖而去,頓時官員們也趕緊紛紛起身。一眨眼間整個主席台已經空空蕩蕩,隻有台周張掛的彩綢還在那裏飄舞。

台下學生們拋著書本、拍打凳子,哄笑聲反越來越大,仿佛是在給他們送行。劉俊卿氣急敗壞咒罵便衣們,“都愣著幹嘛,還不把這些逆書給我收回來?快呀!”便衣們一湧而上,搶奪著,學生們抵擋著、反抗著,場麵更為混亂。一本書被扔在了張自忠的腳下,他彎腰撿了起來,隨手翻著,卻悄悄塞進了口袋。

滿場亂成一片的人群中,隻有趙一貞一動不動,她呆呆地看著劉俊卿,滿天飛舞的手槍,便衣凶狠的臉,無數雙爭來搶去的手,她都不在意,隻看見劉俊卿像瘋了一樣,四處從人手裏搶過書來,無數學生仇恨的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她忽然間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仿佛這些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一樣。

偵緝隊的院子裏到處是收剿來的書,刺鼻的油墨味四處彌漫。劉俊卿氣急敗壞的站在台階上指揮便衣,“一箱一箱,一本一本,給我仔細地搜!”

到現在他還沒有理出一絲頭緒,到底那幅對聯是如何掛上去的,這些書又是如何偷梁換柱的,找不到任何破綻。唯一能做的,就是期望在這些書裏找線索,這無異於大海撈針,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好在偵緝隊人手多,幹這種笨活不在話下。

一箱一箱的書被打開倒在地上,便衣們在那裏仔細搜撿,但這些書沒有印刷日期,沒有標識,連油墨也是最普通的油墨,長沙城裏隨便找個印刷廠便能印出來。便衣們一麵搜撿一麵嘀咕:這上哪裏查去?

一幹人從上午九點多一直忙到中午,全無收獲,都不免垂頭喪氣。劉俊卿也不覺累了,坐在一堆書上,這時又一隻沒有開封的書箱被撕開了,滿箱書嘩啦倒在地上,“叮”的一聲,一枚小小的校徽隨著書跌落在石板地麵上。

不等開箱的便衣彎下腰,一隻手已經從旁邊伸了過來,撿起了那枚校徽,那正是藍底的一師校徽,便衣一回頭,劉俊卿正死死盯著手裏那枚校徽。

“隊長——”便衣疑惑著,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這個箱子打開過嗎?”劉俊卿問道。

便衣搖頭說道:“這箱書是沒來得及發的,封條還是我剛剛撕開的呢。”“第、一、師、範!”眯著眼睛盯著校徽,劉俊卿突然笑了,“我的老同學們,你們還真沒讓我猜錯啊。”他把校徽往手心裏一握,轉身就往外走。

但他忽然怔住了,迎麵趙一貞卻正站在門口。“一貞?”劉俊卿下意識地將握著校徽的手藏到了身後。

一貞全不說話,直衝進他的辦公室,拿起劉俊卿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扔在辦公桌上,又衝到書架前,搬著架上的書,呯的一聲撂在了桌上。她一言不發,隻是不停的搬書。劉俊卿呆了一呆,總算會過意來“一貞,一貞——你這是幹什麼?不想讓我幹,也不用急著這一下吧?你這衝進來就收拾東西,我……我總還要個準備不是?”

一貞冷笑說:“準備?準備什麼?準備去告密?去領賞?如果不是我正好來找你,你現在都已經到湯屠夫麵前了,對不對?”

劉俊卿忙道:“怎麼能說是告密呢?我是管這個的,查到線索,我當然應該去報告。”“你還覺得當然?”一貞不由停了手。

“一貞,你聽我說嘛。這個逆書案大帥非常重視,誰能破案,誰就馬上連升三級——升三級啊。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幹這個破偵緝隊長,抓住了這次機會,我不就可以不幹了嗎?”劉俊卿拉住一貞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