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師範?”拈起那枚校徽,湯薌銘的眼睛眯了起來。“是,大帥。”劉俊卿看看湯薌銘的表情,咽了口唾沫:“以卑職所知,第一師範能幹出這件事,也敢幹出這件事的,就一個人。”
“誰?”湯薌銘忽然抬起了頭。“本科第八班學生——毛澤東!”劉俊卿肯定的說,沒有半點猶豫。坐在一旁的陶會長的嘴角微微一抽,他並不關心毛澤東,但從毛澤東很容易牽扯出斯詠。他這時幾乎便要發出聲來打斷二人,然而口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隻聽湯薌銘說道:“毛澤東?”他看了劉俊卿一眼,“你那麼肯定?”
劉俊卿這時忽然感到一陣快意,迅即答道:“這個人一向膽大妄為,目無王法,一師範那些不老實、愛鬧事的學生從來就以他為首。卑職保證,除了他,絕不會有別人。”
湯薌銘微微點了點頭:“——來人哪。”副官推開了房門,啪的一個立正。“傳令,逮捕第一師範學生毛澤東。”湯薌銘的口氣又忽然變得溫和起來,仿佛不是去抓人,而是邀請一個貴客。
坐在一旁的陶會長又是全身一緊,剛要站起來,“大帥——”紀墨鴻卻突然插了進來。
“怎麼,紀先生有高見?”湯薌銘微笑說。“高見不敢。據卑職所知,這個毛澤東雖然隻是一名學生,但在長沙各大學校中名氣不小,頗有學生領袖的號召力,貿然抓這樣一個學生,萬一激起學潮——”紀墨鴻躬身說道。
湯薌銘淡淡說道:“一個學生,至於嗎?”紀墨鴻忙道:“墨鴻也是為大帥考慮——上次抓一師孔昭綬之事,國內教育界至今仍沸沸揚揚,何況此次逆書案,並無證據證明與毛澤東有關。長沙學界目前正是人心不安之時,當此多事之秋,還是穩妥些,先抓住證據再動手的好。”
湯薌銘看了紀墨鴻一眼,眼角卻在陶會長身上一掠而過,仿佛是想起了什麼,微微點了點頭:“紀先生的話,也有道理——萬一不是這個毛澤東,而是別的什麼人背後搗鬼,豈不是放跑了真凶?”他當即轉頭命令,“傳令城防營,協同偵緝隊,搜查第一師範,務必查出逆書源頭。一經查證,所有涉案叛逆,一律逮捕嚴辦。”
眾人齊齊應聲,“是。”一時告退。陶會長兀自還在發呆,心中卻在飛快的盤算,這時湯薌銘微笑道:“陶翁,陶翁——”陶會長仿佛突然被驚醒,睜大眼睛,“啊?哦,大帥。”
湯薌銘淡笑說:“二十萬大洋就把陶翁嚇成這樣,不至於吧?要不,咱們再商量商量?”陶會長的目光微微向門口瞄了一下,似乎突然下了什麼決心,“既然大帥開了口,二十萬就二十萬,陶某認了。”
“哦?”湯薌銘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一拍桌子,“爽快!那我們就一言為定了。”陶會長忙站起身來,“那——陶某就先告辭了。”
湯薌銘含笑說:“哎——著什麼急嘛?陶翁為皇上的千秋大業慷慨解囊,忠義可嘉,薌銘總要感謝一下,我這就叫人準備,晚上我做東,怎麼樣?”“不不不,陶某還要馬上趕回去,召集商會成員,共商籌款大計,就不多耽誤了。”陶會長此時已是心急如焚,但全不敢露出來。
湯薌銘凝目看著他,“真有這麼著急?”陶會長賠著笑,“大帥吩咐的事,當然要馬上辦,要馬上辦。”他口裏說話,臉上堆著笑,慢慢向門口退去。直出了將軍府,肥胖的身子忽然異常的靈活起來,跑得飛快,不待那坐在門口的馬車夫站起來,一迭聲說道:“快,快快快!”說話間一躍上了馬車,不停地催促,“趕緊走!”
馬車穿過城門,沿街直馳而過,陶會長的手杖連連敲打著車沿,口裏不住叫道:“快!再快點!”長鞭脆響,馬車拚命地奔跑,揚起一片塵土。
陶會長在車上卻是坐立不安,他一眼看見一個小巷,卻見馬車直馳而過,忙敲打著車沿:“哎——停下停下停下,快停車!”車夫忙用力勒住了馬韁,“老爺……”“怎麼不走那邊的近路?”陶會長手指著小巷說道“那邊巷子太窄,車進不去啊。”車夫解釋說。“哎呀!”陶會長把手杖一扔,直跳下車,撒腿就向小巷裏跑。車夫呆了一呆,叫道:“老爺,老爺——”陶會長早已消失在小巷中。
這時淒厲的警哨劃破了長沙城裏的平靜,偵緝隊緊急集合,城防營駐軍也迅速集結起來,斯詠、警予、開慧並肩緩緩向一師而來,下午陽光漸漸和暖,天空沒有一絲雲,隻有無邊的透明而又純淨的藍,便如海水一般,沿青石板街麵是一色的黑簷白壁的民居,一直伸到小巷深處,在陽光裏顯得寧靜而又悠閑。
斯詠低頭不語,步子緩慢沉重,秀美的嘴唇緊緊的抿著,便似一個向下的月牙兒,兩條細眉顰成了一線,似乎在若有所思,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腦子裏已經亂成了一團。
開慧一步三跳,她全沒有想到斯詠在擔心什麼,安慰說:“斯詠姐,你就放心吧,陶伯伯也就是氣頭上,你怕他還真能把你關起來,不讓你和毛大哥見麵啊?”
斯詠搖一搖頭,“可我爸這回,不像是開玩笑——他還從沒跟我發過這麼大的火呢。”斯詠把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哎呀,瞞著他不行了?咱們現在去一師範,馬上就能見到毛大哥,陶伯伯不一樣的不知道?”開慧不以為然。
警予拍了開慧的腦袋一下,“你懂什麼呀?斯詠擔心的,不是這個。”“那還有什麼呀?”開慧愣了一愣。
斯詠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警予按住了斯詠的肩膀,說道:“斯詠,你也別想那麼多了,以後慢慢找機會,總會讓陶伯伯了解毛澤東,接受他這個人的。”
斯詠沒做聲,三個人直拐過小巷,斯詠猛然一愣,“爸?”迎麵陶會長氣喘籲籲的飛奔而來,馬車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陶會長也不由一愕,“斯詠?”他長衫的領子已經隨手撕開,下擺滿是塵土,背上全濕透了,一臉的汗水,喘氣不止。三個人都怔住了,趕緊迎了上去。斯詠扶住他,“爸,爸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回頭看了看,“你的車呢?”
“快……快……”陶會長捂著胸口,大口的喘著氣,幾乎站立不住,說道,“第一師範……”斯詠拍著他的背說:“爸,你休息一會,慢點說。”
“沒……沒時間了,湯……湯薌銘已經知道換……換書的事,現在準備派兵包圍……趕快去,毀滅證據,就沒事了,記得,千萬不要讓他們找到證據。”陶會長有些語無倫次了。三個人卻立時明白過來,臉色大變,斯詠忙道:“我們趕緊通知潤芝。”說話間便要跑,陶會長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你不能去,還是我去。”斯詠叫道:“爸。”用力掙紮,陶會長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哪裏掙得開。
開慧急忙道:“我去吧,我人小,跑得快。”警予卻拉住開慧說道:“這樣,開慧,我們一起去,你通知楊老師,我通知潤芝和蔡和森。事不宜遲,快走。”兩人尚未跑出兩步,斯詠卻乘著父親分神的功夫,忽然掙脫了手,直奔過來,叫道:“等等我。”陶會長不由大急,在後麵一邊跑一邊大叫道:“斯詠,你回來。”斯詠口裏說道:“爸,你放心吧。”腳下越發跑得快了,陶會長哪裏趕得上,四個人一前一後,氣喘籲籲向一師奔來。
這時在一師毛澤東的寢室,厚厚一疊《梁》書堆滿了三張桌子,毛澤東、蔡和森、張昆弟、羅學瓚、李維漢、蕭三等人正在那裏一五一十的點著,一時蕭三點完,說道:“潤之哥,總共還剩179本。”
毛澤東說道:“嗯,存在手裏是個禍害,明天後天加把勁,把這些也通通發出去。”蔡和森點點頭:“是要趕緊發。好了,大家先把書收起來吧。”眾人正動手收拾著滿桌的書,砰的一聲,門被猛地推開了,斯詠、警予直喘著氣出現在門口,說道:“潤之……不好了,出事了……”
陶會長緊追著斯詠向一師奔來,但他身體太胖,才又跑了那麼遠的路,哪裏趕得上,越跑落後越遠,隻眼睜睜的看著斯詠三人沒了蹤影。待趕到一師門口不遠,正靠著一棵槐樹在那裏喘氣,忽然背後一陣整齊的腳步,無數城防營的士兵從他身邊直掠而過,槍上的刺刀反射著陽光,刺得他眼睛一花,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劉俊卿帶著一眾偵緝隊的便衣亂紛紛的從他身邊跑過,塵土飛揚。
他呆了一呆,便見散亂的偵緝隊與整齊劃一的城防營已在一師門口會合。營副發著整隊的口令:“全體踏步——”整齊的小跑步隨即變為原地踏步。
劉俊卿揮著手槍,衝著營副,心急火燎的叫道:“快快快,派一隊人往左,一隊往右,後麵還有個側門,趕緊包圍!”營副全不理他,繼續整著隊,“立正!”士兵們的腳步嘎然而止。
“向左轉——”營副高聲喝道。“哎,你們怎麼回事?”劉俊卿急了,“趕緊上啊!”挺立的城防營士兵們一個個充耳不聞,隻標準地執行著長官的口令。
劉俊卿直急得全身要冒煙了,衝著營副叫嚷道:“哎,我說,你這拖拖拉拉等什麼呀,哎——”那營副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向另一邊行了個禮,“報告營長,城防營全體弟兄集合完畢——”劉俊卿這才發現,一匹戰馬停在他旁邊,張自忠居高臨下,正冷冷地望著他。
劉俊卿趕緊換上了笑臉,“張營長。”張自忠足足盯了他好幾秒鍾,直看得劉俊卿尷尬地低下了頭,這才收回了目光,慢條斯理地下了馬。他打量著眼前第一師範的校牌,手輕輕一揮,“圍起來。”
士兵們暴雷般一聲,“是!”兩列士兵隊列整齊,腳步劃一,自左右包抄而去。陶會長驚得幾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口裏喃喃說道:“完了。”心中便如有無數螞蟻在爬,急得也不知怎麼好,隻在那裏團團亂轉,眼睛一眨也不眨盯著一師的校門。
校門前鋥亮的軍靴來回走動著,張自忠一言不發。“張營長,”劉俊卿跟在張自忠身後已經走了幾個來回了,“你這走來走去的,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咱們得趕緊動手呀!”
腳步忽然停住了,張自忠的目光又落在了一師的校牌上。夕陽之下,古樸的校牌凝重而莊嚴,他又一抬眼,歐式教學樓是同樣的典雅莊重。但身後閃亮成行的刺刀,與眼前的景色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他就這樣漫條斯理的看著精致,卻不下命令。
劉俊卿已經不耐煩了,“我可告訴你,我就是這所學校出來的,裏麵的校園大得很,再不動手,他們把證據一藏,要搜就難了!”張自忠淡淡地說道:“搜查母校這種事,還是劉隊長自己來幹吧。”
劉俊卿一揚頭,說道:“怎麼,張營長想對大帥的軍令抗命不遵嗎?”張自忠昂著頭,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說道:“不敢。我城防營接到的命令,是協同偵緝隊辦差,既是協同,當然以劉隊長為主。至於這校門以外的包圍警戒,我城防營還是會協同好的嘛。”
劉俊卿狠狠點了點頭,“好,這可是你說的,張營長,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校門外要是漏了口子,可得你擔著!”他轉身向偵緝隊特務們一揮手:“弟兄們,跟我上!”
說話間就要向學校裏衝去。但背後忽然一個聲音傳來,“俊卿!”劉俊卿心中猛然一震,腳下不由自主的定住了,回頭看時,警戒線外趙一貞赫然站在那裏,一刹那四目相對,一貞的目光裏,驚訝、傷心、痛楚、失望……交雜在一起,劉俊卿不由有些尷尬,又有些羞愧,更多的是歉疚,往前一步,就是校門,但在這種目光下,這一步劉俊卿卻似乎有千斤之重,邁不出去。
看著劉俊卿,一貞的目光中,仍然還充滿了期待。但很快劉俊卿用力一咬自己的嘴唇,轉過頭去,他的腳終於邁進了校門。一貞如遭雷擊,腳下一軟,閉上了眼睛,無力地靠在身後的樹上,兩行清淚從她眼裏淌了下來,從兩頰一直流到唇邊,這一刻,她已臉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