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貞望著劉俊卿,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眼裏露出一種不可置信的震驚,仿佛她是剛認識這個人,又仿佛不認識這個人一般,直望得劉俊卿一陣發怵。
“……怎麼了?我又說錯什麼了……”劉俊卿呆呆的問。
一貞冷冷的說道:“我一直還以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被逼的,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們那份感情。今天我才知道,其實你全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升官,為了自己發財!”
“不是這樣的……”劉俊卿頓時急了。“不是這樣是什麼樣?為了升官,你連母校、連過去的同學都打算出賣,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一貞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全不似平時的那種溫和靦腆。
劉俊卿搖頭說:“一貞!——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是個讀書人,是個讀書人啊,不找機會謀個體麵的差使,難道我還真的拿把槍混一輩子嗎?再說,我想換差使,也是為了好向你家求親嘛?這回的事辦完了,我進了教育司,就可以馬上到你家去提親,到時候,咱們不也風風光光……”
“我不要這樣的風光!我不要你與馬疤子那樣的流氓混在一起!我不要你出賣自己的同學,我不要你再幹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眼淚驀然滑出了一貞的眼眶,她顫抖著手,擦了一把淚,聲音也在顫抖,“俊卿,你知道嗎?以前你幹偵緝隊,我還並沒有覺得什麼,我隻當成那是你的差事,一個飯碗而已。可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我看到你像瘋了一樣,帶著那些特務搶學生的書,周圍是那麼多學生,那麼多反抗,那麼多人跟你們作對,那麼多仇恨你們的眼睛,我當時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呀!”
她一把抓住了劉俊卿的手,眼淚撲蔌蔌的流了下來,“俊卿,一個人,不能那麼遭人恨,不能跟那麼多人作對,不能啊!那麼多雙眼睛,那樣仇恨地看著一個人,這個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一定會有報應的,俊卿!我不想你遭報應,我不想啊!”
劉俊卿呆住了。
“答應我,俊卿,不要再幹了,我不求你升官發財,我隻要你平平安安,不再遭人恨,不再有那麼多恨不得殺了你的眼睛盯著你,我就放心了。俊卿,你答應我呀!”望著一貞迫切的目光,劉俊卿輕輕為她擦去了眼淚,終於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那——你不會去告發了?”一貞睜大了眼看著他。劉俊卿搖了搖頭。“這個隊長你也願意辭掉?”劉俊卿點點頭,“我辭。”
一貞直盯著劉俊卿的眼睛,“你向我保證,你不會騙我。”“我保證,我保證可以了吧?”劉俊卿將一貞摟在了懷裏。一貞略掙了一下,卻不動了。
“頭,還搜不搜?”一個便衣忽然闖了進來,一貞慌忙掙開了,劉俊卿不覺大怒,喝道:“滾出去。”那便衣忙忙退了出來。一貞擦幹淚水說道:“我下午還有課,我先走了。”
劉俊卿點點頭,送出門來,“一貞,我還在當班,就不送你了。”一貞走了兩步,卻停在了台階上,說道:“你答應我的事,不會變卦吧?”“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辦。”劉俊卿柔聲說。
一貞認真地看了劉俊卿一眼,“你知道就好。那,我先走了。”“哎,你慢點。”望著一貞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劉俊卿久久地站立著。
他下意識的掏出口袋裏那枚校徽,猶豫著,總算下了決心,轉身走進辦公室,抬手將校徽扔進了垃圾簍,走向辦公桌,剛走出幾步,他卻又站住了。
垃圾簍裏,那枚校徽閃著淡藍色的光,充滿了誘惑。他默然不語,一瞬間在一師的種種屈辱都閃現出來。“報應?這世上真有報應?”盯著校徽,劉俊卿眼光閃爍,手猶豫著,趙一貞那雙含滿了淚水的眼仿佛直盯著他,但他忽然又看見了父親佝僂著背,挑著臭豆腐挑子,忽然又看見了湯薌銘、紀墨鴻,看見了三堂會的馬疤子、老六……“什麼報應,天也是怕惡人的。”他一伸手,將校徽緊緊的攥在了手裏。
“好大的膽子!你們好大的膽子!——‘參觀印刷廠’,你們就是這樣參觀的?”陶會長一步衝到斯詠麵前,“說,誰的主意?”
斯詠低下了頭。“是不是那幫一師的學生?是不是那個毛澤東?——你說話呀你!”陶會長肥厚的嘴唇哆嗦著,氣得身子一陣顫抖,喘著粗氣。斯詠低著眉偷看了父親一眼,咬著嘴唇,半響才微點點頭,說:“爸,你千萬不能說出去。”
“果然是這個毛澤東!”陶會長頹然跌坐在沙發上。斯詠陪笑著說:“我們也隻是不想看著湯薌銘倒行逆施,才想了這個主意。爸,對不起了。”
陶會長長長地歎了口氣:“算了,事情不出也已經出了,你們本來也沒做錯什麼——可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斯詠,毛澤東這個人,你是千萬千萬不能跟他來往了,我們陶家惹不起他這種禍害,你知不知道?”
“誰說他是禍害?我覺得他是英雄!”斯詠一揚頭立時反駁。“英雄我更惹不起!還是個學生,就敢不把靖武將軍、一等侯放在眼裏,以後他還了得?照這樣下去,遲早連天都要被他捅出個窟窿來!——斯詠,咱們是本份人家,咱們招惹不起這種惹事生非的祖宗,你明不明白?”陶會長漸漸放緩了語氣。
斯詠忙道:“他不是故意要害您。”陶會長冷笑說:“他未必害得了我,我怕的是他害了你!”
斯詠呆了一呆,叫道:“爸——”陶會長一擺手打斷說:“你不用說了,反正這個毛澤東,你絕不能再跟他有任何來往!他要翻天他去翻,他要找死他去死,我就是不能看著你被他連累進去!”他話音尚未落下,管家慌裏慌張地跑進門來:“老爺,老爺,不好了——。”
陶會長一怔,這時副官鋥亮的皮靴已經一步跨進了院門,後麵是好幾名刺刀閃亮的士兵。隻聽副官叫道:“湯大帥有令,傳陶先生到將軍府問話!”
陶會長和斯詠都臉色一變,斯詠剛要開口說什麼,陶會長卻拍一拍她的肩說:“沒事的,放心吧。”斯詠身子一顫,看了看那群荷槍實彈的士兵,說道:“爸,我等你回來。”陶會長點點頭,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拍,向那副官說道:“長官,請。”看著父親肥胖的身影直出了門去,斯詠心中忽然湧出一股歉疚來。
陶會長緩緩的步入將軍府,雖然他對斯詠說“沒事的”說得那樣肯定,但心卻懸到了嗓子眼,湯薌銘殺人不眨眼,盛怒之下,保不準會幹出什麼事來。然而他心中也早拿定了主意,就是自己送命,也不能傷害到斯詠。
他小心的踏入湯薌銘的辦公室,湯薌銘背對著門坐在辦公桌前看一張報紙,桌上赫然擺放著一本<梁>書。
“陶翁,坐吧。”湯薌銘頭也不回。陶會長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湯薌銘不說話,隻靜靜的看著報紙,室內靜寂一片,隻有湯薌銘翻動報紙的聲音。半響陶會長實在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說道:“大帥,不知有何事召喚老朽。”
湯薌銘這才慢慢轉過身來,微微一笑說:“陶翁少安毋躁,等薌銘把這篇文章看完如何?”陶會長呆了一呆,忙道:“是是。”又是一片靜寂,約過了盞茶功夫,湯薌銘才抬起頭來,忽然笑說:“陶翁,想清楚了沒有?”
“想清楚,想——想什麼?”陶會長吃了一驚。湯薌銘笑一笑,說道:“陶翁是明白人,又何必裝糊塗。”陶會長忙站起來說道:“老朽糊塗,老朽糊塗,還請大帥明示。”湯薌銘將報紙隨手扔到桌上,含笑說:“陶翁真是難得糊塗啊,也罷,看在我們交情的份上,我給你個提示,那些逆書是怎麼回事?”
聽了這句話,陶會長渾身一個哆嗦,直坐到了沙發上,忙道:“大帥,這當真不關老朽的事啊,你也知道的,那幫逆黨神通廣大,連對聯都能換……”
“陶翁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了。”湯薌銘仍舊慢條斯文。“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陶會長忙道。
“不知道?”湯薌銘目光頓時變得冷峻起來,掃了陶會長一眼,“陶翁廠裏印的書,陶翁居然不知道?”
“陶某確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肯定是有人換了。”陶會長叫道。
“有人換了?誰呀?”湯薌銘又笑了起來。陶會長這時額上已沁出汗來,“大帥總不至於懷疑是我幹的吧?”
“可他總得有個人吧?書在陶翁廠裏印的,打開箱子就變成了逆書,就算我相信陶翁不是這種人,別人會怎麼說?”湯薌銘走到陶會長麵前,彎下身子,低聲說:“這,可是要殺頭的罪啊。”
陶會長伸起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一塊雪白的手帕卻遞到了他麵前。湯薌銘微笑著:“陶翁——”陶會長接過手帕,手卻禁不住微微有些發抖。
“哈哈……”湯薌銘笑了,“何必那麼緊張呢?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嘛。”陶會長立時會過意來,趕緊說道:“隻要大帥為陶某做主,有什麼條件,陶某但憑差遣。”
湯薌銘又看了陶會長一眼,這才微笑著返回了自己的座位:“差遣不敢,可要說麻煩呢,眼下薌銘也確實也不少啊——雲南蔡鍔的叛軍,逆賊譚延嬽、程潛的兵馬都在蠢蠢欲動,薌銘為皇上坐鎮一方,自當平逆報國,可我這手上,是要槍沒槍,要餉沒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軍火糧餉不濟,還怎麼打仗?陶翁,你說我難不難?”
陶會長仰頭說道:“大帥的意思是——”湯薌銘微笑說:“五十萬大洋,這事就算了了。”
陶會長驚得嘴都張大了,“五十萬?”“怎麼,嫌多?”
陶會長哭喪著臉說道:“五十萬大洋,殺我的頭我也拿不出啊,大帥!”
湯薌銘慢條斯理的拿起一把小刀來修指甲,看也不看陶會長,輕聲細語,“陶翁長沙首富,後麵還有那麼大個長沙商會,這點錢真有這麼難?”“商會力量薄弱,這些年生意也不好做——大帥,我是真的拿不出啊。”陶會長到了這討價還價的時候,雖然還是一副苦臉,身子卻不哆嗦了。
“四十萬。”“大帥,確實是難啊……”“三十萬。”“真的拿不出……”
砰的一聲,湯薌銘把刀撂下了,抬起頭來:“你當這是在買小菜啊,還要討價還價?”
陶會長忙道:“陶某不敢討價還價,實在是數字太大,無力承擔,求大帥再減減,無論如何再減減。”湯薌銘冷笑說道:“那你覺得多少合適啊?”
“嗯——五萬大洋,陶某還可勉力承擔。”陶會長偷眼看看湯薌銘,似乎一咬牙,報出了數字,心裏便如有無數的鼓在敲打。湯薌銘一言不發,盯得陶會長一陣陣發寒,身子直縮進沙發裏,趕緊說道:“要不……要不……十萬?”
“二十五萬。”“十五萬——再多一塊錢我也拿不出來了。”陶會長咬咬牙,這個價錢他勉強可以接受了,但仍是一副立時便要傾家蕩產的模樣。
“二十萬——再少一塊錢也不行。”湯薌銘似乎比他的耐心更好。陶會長仍是一臉的為難,“大帥……”
這時門忽然敲響了。湯薌銘一皺眉,“誰呀?”副官推開了門,紀墨鴻出現在門前,“大帥——”
湯薌銘眉頭也不抬,說道:“沒看到我在談事兒?有什麼事待會兒再說。”紀墨鴻忙道:“卑職不敢驚擾大帥,確實是有緊急公務——那個逆書案有線索了。”
“查到了?”湯薌銘眼睛一亮。陶會長也是一怔,不覺身子一顫,偷眼看去,卻見紀墨鴻一讓,他的身後出現的正是劉俊卿。
劉俊卿低頭走了進來,他偷眼看見陶會長,不覺微微詫異,躬身施了一禮,“偵緝隊隊長劉俊卿參見大帥。”
湯薌銘全不理會他,隻說:“說吧。”“稟報大帥,這是從一箱還沒有開封的逆書裏找到的。”劉俊卿趕緊呈上了校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