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驅張事件 (一)(1 / 3)

第十八章 驅張事件 (一)

1915年12月,袁世凱稱帝的步子之快,直令人瞠目結舌。“二十一條”交涉剛剛結束,“共和不適於中國國情”之類的流言便不脛而走,哄傳一時,而且很快傳播到海內外。8月3日,袁政府機關報《亞細亞日報》發表了憲法顧問古德諾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共和與君主論》,結論說,“中國如用君主製,較共和製為宜,此殆無可疑者也。”8月14日,袁世凱暗中授意楊度串聯孫毓筠、李燮和、胡瑛、劉師培及嚴複,聯名發起成立“籌安會”,推動帝製。

經曆過袁世凱四年前攘奪臨時大總統的湯薌銘對這種手法再熟悉不過了,這其實就是當年的一個翻版,即暗中示意心腹爪牙四出煽動,而他卻不露聲色,裝出超然事外的樣子。湯薌銘一時心領神會。一麵更加緊了對湖南的新聞輿論控製,一麵創辦《民國新報》,大力鼓吹帝製以障其耳目,並率先在長沙成立籌安會湖南分會。10月28日在湯薌銘的授意下,湖南國民代表依法投票決定國體,全體一致讚成君主立憲,各界代表複以國民公意恭戴我大總統為中華帝國皇帝,湯薌銘帶頭勸進。令袁世凱“龍顏大悅”。

1915年12月11日的北京,中國近代史上最為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上午9時,參政院舉行解決國體總開票。各省國民代表共1993人,讚成君主立憲票正好1993張,沒有一票反對,也沒有一張廢票。要求袁世凱“俯順輿情,登大寶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經綸六合”。袁世凱“順應民意”,定於民國五年(1916年)一月一日繼皇帝位,改元洪憲。

湯薌銘此時更為賣力了,他在湖南招募一批文人才子,把他們軟禁在一個豪華大院裏,院中備有名酒名煙以及妓女。讓這幫人夜以繼日的偽造湖南人民擁戴袁大總統為皇帝的勸進書,用工整的蠅頭小楷繕寫,文尾注上“湖南布政使,督辦湖南軍務將軍臣湯薌銘謹奏”字樣。然後放進金絲楠小木匣中,派特使專程晉京12月21日,這一天一大早,他將一匣新造好的勸進書封好,派人送往北京。便聽稟報說有聖旨到了。他立時脫了竹布長衫,穿上大帥服,開香案接旨。

“奉天承運,中華帝國洪憲大皇帝詔曰……湖南布政使,督辦湖南軍務將軍湯薌銘公忠體國,才堪大用,甚慰朕心。茲加恩特授一等侯爵,賜銜靖武將軍……”湯薌銘五體投地,三呼“萬歲”,恭恭敬敬的接了聖旨。

送走了“天使”,湯薌銘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半年多來,他對袁世凱的輸誠納忠終於有了結果。從京城裏傳來的消息,此次袁世凱的嫡係曹錕隻封為一等伯;東北王張作霖才封為二等子,自己卻封為“一等侯”,足可稱得上是位寵當朝了。看來袁世凱對他的戒心已經全然消除。而此時湖南的軍隊也在緊鑼密鼓地擴建之中,湯薌銘相信,隻要再給他一兩年的時間,他就有了與北洋係督軍們一樣的實力,到那時候便再也不懼任何人。

但現在他還要更為賣力的擁戴洪憲皇帝,一月一日的登基大典自然應辦出氣勢,辦出新意。他沉默一時,叫道:“來人。”

貼身副官應聲而入:“大帥。”

“你去給我下一張聘書,敦請湖南商會的陶會長為洪憲大皇帝登基大會籌辦主任。”

副官當即帶領一隊軍士向陶府而來。陶會長聽得稟報,忙奔向臥室躺了下來,對管家說道:“就說我得了重病,不能見客。”湯薌銘到湖南不過半年,他們這些生意人都領略了他的要錢手段,三天兩頭要錢不說,還說得冠冕堂皇,又心狠手辣,殺人如割草。大家都如避蛇蠍。

“這位老總,我們老爺他病了,他真的病了,不能見客啊……”管家帶著仆役,拚命攔著硬往裏闖的副官和兵弁們。

副官麵無表情:“病了?還沒死吧?”管家賠笑說:“您看您這說的……”

“沒死就給我讓開!”副官把管家一扒拉,砰地推開門,領著兵弁們直衝了進去。

兩個丫環攙著一身內衣、病怏怏似乎連路都走不穩的陶會長從裏麵迎了出來,他上氣不接下氣:“老朽抱病,有失遠迎……”

副官一言不發,隻手一揚,一本大紅錦緞聘書啪地扔在了客廳的茶幾上,卻見寫道“今敦請長沙商會會長陶老夫子大人出任湖南省各界擁戴中華帝國洪憲大皇帝登基大會籌辦主任晚生湯薌銘敬啟百拜”。隨即帶著兵弁揚長而去。

陶會長捧著這本聘書,直呆在那裏。他是生意人,政治這東西的水太深了,他從來不敢去試,也不想去試。但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奇怪,越不想做的,偏偏有人逼著你去做。他想起湯薌銘白淨斯文臉上的那一雙眼,不由打了個寒噤。

“爸。”陶斯詠這時走進門來,把陶會長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去藏那本聘書。

“這是什麼?”斯詠眼尖,早搶了過來,看時也是一怔。她恨恨地一把合上了聘書:“爸,你不會真去當這個主任吧?”

一旁的陶會長長長歎了一口氣,悶聲不語,斯詠騰地站了起來,就要將那本聘書往壁爐裏扔。

“斯詠,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陶會長嚇得趕緊一把將聘書搶了過來。

“爸!”斯詠急了:“你難道真要跟他們一起遺臭萬年嗎?”

“你知道什麼你?”他將那本聘書往沙發上一甩,手拍著額頭,又是長長一聲歎息。——他這時的苦惱無奈,真是無法用語言表達。

斯詠冷笑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袁世凱對內專製獨裁,對外賣國求榮,現在又想把全國國民的天下變成他袁家一家的天下。”

陶會長忙捂住她的嘴說:“你這些都是哪裏學來的,小祖宗,小聲點。”斯詠一把掙開說道:“你怕,我可不怕,爸,咱們躲到鄉下去,再不您就裝病。”

陶會長搖頭說:“你說得輕巧,回鄉下,那麼多鋪子、房產、那麼多買賣,統統不要了?再說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就算傾家蕩產,我們陶家也不能給他袁世凱當走狗!”斯詠昂起頭說道,這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

陶會長歎了口氣,“隻怕不是傾家蕩產那麼簡單啊。”

斯詠狠一跺腳,“爸,反正我就一句話,你要是去當這個什麼狗屁主任,我就再也不回這個家!”

她轉身就往門外衝去。陶會長忙叫道:“你去哪裏?”“你想遺臭萬年,我可不想。”斯詠呯的一聲帶上門。

斯詠怒衝衝的在街上走,她心裏也知道父親的為難之處,但她實在無法容忍自己最親近的人幹出這種受千萬人唾罵的事來。她漫無目的的亂走,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然而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停下腳步,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一師門口。

她正發怔間,猶豫是不是進去,這時背後忽然伸過一隻手來,一拍她的肩,她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蔡和森和向警予,當下裏勉強一笑,警予笑說:“你是來找毛澤東的吧,跟我走,保證你見到他。”

斯詠苦笑一聲,也不否認,說道:“去哪裏?”“他們去了子升那裏。黎老師從北京給我們寄資料來了,很重要。”蔡和森說道。

“什麼資料?”斯詠抬頭問道。“據說是跟袁世凱稱帝有關的,我也不大清楚。”蔡和森說道。

斯詠聽了“袁世凱”三個字,怒火頓時湧上來,恨恨罵道:“這個袁世凱,當真無恥,還有那個湯屠夫,這些人自己無恥也就算了,還逼著別人和他一樣的無恥。”

蔡向二人都是一呆,還從沒有見斯詠發過這麼大的火,警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斯詠,你這是怎麼啦,袁世凱也犯不上你發這麼大的火。”

斯詠歎了口氣,半響才說道:“你不知道,今天湯屠夫給我爸下了張聘書,要他當什麼洪憲大皇帝登基大會籌辦主任,我氣不過,和我爸吵了一架出來了。”

二人都愣了一愣,警予頓時幾乎跳了起來,說道:“陶伯伯怎麼能這樣,袁世凱是什麼,獨夫國賊,他這不是助紂為虐麼?”蔡和森勸道:“算了,斯詠,伯父也不是自願的——誰不知道那個湯屠夫殺人不眨眼?”

警予搖頭說:“話雖然這麼說,可這是做人的原則,要是我,死我也不幹!”“你就別再刺激斯詠了。”蔡和森向她使了個眼色說道警予看了看垂頭喪氣的斯詠,隻得閉了嘴。斯詠歎了口氣,低頭不語。

說話間三個人已經到了楚怡小學門前。老遠便見毛澤東和四五個讀書會的成員在那裏招手,三人打著招呼,一齊向校內走去。

毛澤東問道:“哎,剛才,你們在說什麼呢?”“除了那個袁大皇帝,還能有什麼?”斯詠答道,但驀然之間,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

毛澤東等人走進蕭子升的房間,房裏已經聚集的何叔衡等五六個讀書會成員都站了起來,開慧頭一個蹦了過來:“毛大哥,你來你來,看子升大哥寫的絕妙好聯。”

“哦,什麼絕妙好聯?”子升笑說:“你別聽開慧的,我寫著好玩,不是什麼好東西。”

開慧忙道:“怎麼不是好東西?這付對聯,天下一絕!”她一手一幅,拿起桌上卷著的上下聯:“請看——”左手一鬆,先垂下了上聯“袁世凱千古”。眾人看她右手再一鬆,露出了下聯“中華民國萬歲”。

蔡和森疑惑地說:“哎,‘袁世凱’對不上‘中華民國’啊。”眾人都愣在那裏。

毛澤東第一個反應過來,猛地一擊掌叫道:“好!寫得好,寫得絕!”手指著上下聯中的“袁世凱”和“中華民國”,“你們看你們看,‘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以錯對成絕對!蕭菩薩,幹得漂亮啊你!”

蔡和森也一拍子升:“子升兄,有你的!”

毛澤東接過那付對聯,“開慧,拿漿糊,我們現在就把這付對子貼出去!”“好嘞!”開慧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

子升騰地跳了起來,“你們瘋了?這是貼出去的東西嗎?”斯詠急得直拉住了毛澤東的手:“潤之,這種東西不能貼,讓人查到可不得了。”蔡和森忙道:“是啊,潤之,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看著他們著急的樣子,毛澤東哈哈一笑:“你們以為我真的貼啊?我沒以前那麼傻了——一付對聯也罵不垮他袁世凱,反倒把自己白白搭進去,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要搞他,我也會想個漂亮點的主意嘛。”

斯詠這才鬆了口氣。

一時大家坐了下來看黎錦熙寄來的資料。桌上,攤著一堆報紙、雜誌。

“……複辟果見諸事實,吾敢懸眼國門,以睹相續不斷之革命!”毛澤東讀著一張《申報》上梁啟超的《辟複辟論》,忍不住擊節而歎,“寫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紮到了那幫複辟派的痛處,一針見血啊!”

蔡和森說道:“可惜啊,這樣的文章,我們讀到得太晚了。”“有你讀就不錯了,要不是黎老師從北京偷偷給咱們寄這些報刊資料過來,我們還看不到呢。”子升說。

何叔衡一麵翻一本雜誌,一麵說:“湖南這邊出了這個湯薌銘,反袁的報紙、雜誌都給他禁光了,要不然,我們也不會現在才明白袁世凱到底玩了些什麼花樣,他這個洪憲皇帝又是怎麼當上的。”

警予點頭說:“我們那兒也一樣,連斯詠訂的英文報紙都收不到了。學校裏就剩了籌安會辦的《大中報》,翻過來覆過去,全是‘聖德汪洋’、‘萬壽無疆’那些屁話,看得我都想吐!”

開慧睜大了眼,沉默一時,忽然說:“要我說,就應該把這些東西捅出去!”

“捅出去?”子升疑惑的說。

毛澤東一拍桌子:“開慧講得對,捅出去!”他站起身來,“大家想想,啟超先生他們這些文章,把複辟的問題分析得這麼透徹,我們讀了都明白了,可光我們十幾個人讀了又有什麼用?全長沙還有好幾千學生,他們整天看到的,全是湯薌銘塞下來的那些籌安會放的狗屁。如果我們能把這些報刊上的資料編印成一本書,散發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凱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何叔衡頭一個站了起來說:“好主意,這才是我們應該幹的。”

警予舉起手說:“我讚成。”開慧舉起雙手:“我雙手讚成。”

斯詠沉吟說:“我也讚成。”蔡和森沉思一時,微微點了點頭。

子升卻著急了,“哎——大家聽我說,這隻怕不行吧?”

“怎麼不行啊?”開慧奇怪的看著他。

子升沉吟說道:“這些資料都是違禁的,我們悄悄看看,還得躲著藏著。編印散發,這要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毛澤東笑說:“你就是一世人膽子小!要我說啊,隻要做得巧,不怕別人搞——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發。書印出來,我們就分頭行動,一個人傳一個人,不是那些可靠的同學我們不傳。長沙的學生,一百個至少九十九個跟我們站在一邊吧?我認識你,你再認識他,傳不得幾天,保證就傳開了。到時候,就算湯薌銘真發現了,這本書已經到處都是,他未必還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