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鵬兄,朋友一場,我這可是給你機會,別不識好歹——帶你到這裏問話,就是給你留麵子,不想讓別人看見。隻要你說了,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是你說的,夠可以吧?”坐在寢室對麵的床上,劉俊卿說道。
子鵬這時卻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開了。“怎麼,不給麵子?”劉俊卿冷喝道。
“書是我的,你愛怎麼辦怎麼辦吧。”子鵬把眼望著窗外,心想他們現在該走了吧。
劉俊卿不覺發怒:“還跟我耍少爺脾氣?你當這是咱們在學校,吵兩句嘴回頭又好?這是掉腦袋的事!——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趕緊說!”
迎著劉俊卿的目光,子鵬躲避著——這時他有些怕了起來,“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劉俊卿的眼睛眯起來了:“給你個好地方你不說,是不是想進偵緝隊作回客?真到了那兒,子鵬兄,別說你這身細皮嫩肉,神仙我也包你脫三層皮!”
子鵬聽得全身都禁不住發抖了,但卻死咬著牙關,保持著沉默。劉俊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子鵬,連子鵬的衣服扣子都揪了下來——他一把將子鵬按到了牆上,拔出槍頂住他的頭:“你到底說不說?”
“少爺?”身後傳來了秀秀一聲驚呼,手裏抱著的衣服都跌落在地。
“阿秀?”子鵬叫道。這時秀秀猛撲了上來,一把推開劉俊卿,攔在了子鵬前邊:“你幹什麼你!”
子鵬忙道:“阿秀,不關你的事,你躲開……”一旁的一個特務笑嘻嘻的說:“哎呀,小妹子不得了了,還敢阻差辦案?”掏出槍對準秀秀,“不要命了你?”
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聲,劉俊卿一個耳光打得特務險些跌翻!口裏吼道:“你他媽把槍對著誰呀?這是我妹妹!——瞎眼了你!”特務捂著臉,嚇得趕緊後退。
劉俊卿緩和了語氣說:“阿秀,哥在辦案,你別來多事,趕緊讓開。”秀秀卻不動,冷冷的說:“辦案你抓少爺幹什麼?少爺又不是壞人!”
劉俊卿耐著性子說:“他收藏逆書,夠殺頭的罪,你知不知道?你讓開,我要帶他去偵緝隊。”秀秀伸開了手,“我不讓!”
“阿秀,是我犯的事,跟你沒關係,你讓開,我跟他走。”子鵬輕輕推開秀秀的手。秀秀一昂頭說:“我就不讓,誰都不準抓你,都不準!”她死死攔著子鵬,又氣又急之間,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劉俊卿拎著槍衝了上來,拉扯著秀秀:“你給我讓開!”猛地,秀秀一把抓住了手槍的槍管,按在了自己胸前!
子鵬驚呆了,叫道:“阿秀!”劉俊卿也吃了一驚,忙道:“阿秀,你……你這是幹什麼你?快放手,槍裏有子彈的!”
秀秀這時反而平靜了,“你開槍吧,開槍啊,反正你不打死我,我是不會讓你抓少爺的。”
劉俊卿不覺退了一步,遲疑說:“你想為他送命啊?”
“我願意。”秀秀神情堅定,脫口而出。轉過頭,她看了一眼子鵬,平靜地,“我願意為他死,死多少遍都願意。”
子鵬不覺眼眶裏也濕了,隻覺喉嚨哽咽,“阿秀……”一刹那,兩個人目光交彙在一起,沒有一句話,但兩個人都看到了彼此的心靈深處。
從秀秀看到子鵬,再從子鵬看到秀秀,劉俊卿從疑惑,到猜測,再到醒悟,忽然他顯然意識到了什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撥開秀秀的手,收起手槍,轉身就走。
兩個特務叫道:“隊長,這……”劉俊卿罵道:“這什麼這?走!”兩個特務愣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
仿佛是一下子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秀秀突然腳一軟,子鵬趕緊摟住了她:“阿秀!——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埋頭抱著子鵬的胳膊,秀秀一時泣不成聲。
“阿秀。”子鵬捧起了秀秀的臉,那張臉上,兀自淚痕宛然。子鵬輕輕地為她擦著淚。這一刹那,兩個人相互對視,子鵬的目光是那樣的熾熱與深情。但這時秀秀仿佛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低下頭,躲開了子鵬的目光。
“少爺,衣服……衣服弄髒了。”她逃也似地擋開了子鵬的手,撿著地上的衣服。子鵬叫道:“阿秀——”秀秀卻埋頭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不等子鵬的手碰到她,她轉身把衣服塞進了子鵬手中。轉身就走。
子鵬大聲叫道:“阿秀——”秀秀的腳步微微頓了一頓,但還是埋頭匆匆走去。望著她的背影,子鵬想喊出聲,卻又似乎沒有勇氣……
沿著走廊,毛澤東與斯詠並肩向校外走去。看看毛澤東緊鎖的眉頭,斯詠問道:“怎麼了,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想周全的地方?”
毛澤東搖了搖頭:“別的都沒問題,我就是擔心……斯詠,這件事,一旦鬧起來可就不小,萬一要有個閃失,我們都沒什麼,可要是連累到你和陶伯伯,那我寧可不做。”
望著毛澤東的眼睛,斯詠似乎突然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潤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毛澤東搖頭說:“我一句空話不頂用,我是真的擔心……”
斯詠抬手止住了毛澤東的話:“什麼都不用說了,潤之,叔翁不是說過嗎?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隻要是這件事是對的,隻要……有你一起幹……”
她突然收住了話語,不遠處王子鵬低頭向這邊走來。毛澤東叫道:“王子鵬?”子鵬抬起頭正撞見斯詠有些慌亂的目光,怔了一怔,向二人點了點頭。
打量著子鵬一身皺巴巴的衣服,還掉了一顆扣子,毛澤東不禁奇怪,“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我……走路沒注意,摔了一下。沒什麼事。”子鵬說道。毛澤東笑說:“你這個少爺怎麼得了哦,走路都走不穩。”
子鵬笑笑,匆匆向前走去。斯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湧出一股莫名的惆悵來。
第二天一大早,陶會長驚訝地抬起頭來,“印?你不是不同意印嗎?”
斯詠很無奈地歎著氣:“我不同意有什麼用?長沙又不是我們一家印刷廠,反正他們也會印出來的。再說,胳膊也扭不過大腿,真不印,還不是咱們家倒楣?”
陶會長歎了口氣,拉住了斯詠的手:“斯詠啊,你能體諒爸的難處,不怪爸,爸這心裏,也好受一點。”
斯詠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爸,有件事你得答應我?”“什麼事?”
斯詠笑說:“小事——”陶會長呆了一呆,“什麼小事?”
“現代工業生產調查。我答應了同學參觀工廠。”“這有什麼,我馬上給你打電話。”
轉眼到了12月31日,明天便是那個所謂的洪憲皇帝大典,一想到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主持這場鬧劇,陶會長便隻覺頭痛。背後被千萬人唾罵倒也罷了,但一想起女兒,陶會長搖搖頭,他對斯詠的脾氣再了解不過了,她說得出做得到。他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
他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發怔,這時管家端來了一杯茶,“老爺。”揉著生痛的太陽穴,陶會長歎了口氣,問道“——小姐呢,怎麼一晚上沒見人?”他這時不由有些擔心了。
“不是帶同學參觀印刷廠去了嗎?”管家答道。“哦。”陶會長這才想起來,卻又不禁籲了口氣,“晚上參觀?那能看見什麼?這幫學生。”
他站起身,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心事難解,拿起手杖來。管家見狀,忙道:“老爺,要出門啊?我這叫他們備車。”
陶會長搖頭說:“不用了,我就是心裏悶,想出去走走。”他走出門來,此時天氣已經漸冷,寒風裏沿街梧桐上的枯葉都打著旋抖,一個月牙兒掛在半空,昏黃的路燈光將他的身子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一直投進胡同深處。他信步緩緩而行,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工廠門前,遠遠看看車間裏透出的燈光,陶會長想了想,還是向廠房走來……
這時堆滿貨箱的倉庫裏,一個貼著“洪憲聖諭”標簽的箱子被打開了,幾雙手飛快地取出裏麵一本本《聖諭》,將旁邊一個箱子裏的《梁》書換了進去。毛澤東、蔡和森、李維漢……讀書會的成員們正緊張地更換著一箱箱書。倉庫外的車間,斯詠等女生正把著風。
毛澤東與蔡和森合力將一箱書抬上了貨堆,回頭打量著倉庫裏,此時一箱箱書都已收拾齊,隻剩了蕭三、李維漢還在更換最後一箱書。
“都收拾好了嗎?”蔡和森低聲問道,眾人紛紛點頭。蔡和森回頭又向裏說:“子暲,你們倆快點。好了,大家趕緊走吧。”一時眾人紛紛向外走去。
斯詠見他們出來,忙問道“潤之,怎麼樣了?”毛澤東做了個成功的手勢。女生們這才鬆了口氣,開慧笑說:“好了好了,趕緊走吧,呆在這兒提心吊膽的。”眾人剛要向門外走,恰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斯詠不覺呆住了,叫道:“爸?”看到眼前這麼多男女學生,陶會長也是一愣,“喲,這麼多人啊?”裏屋正要蓋上箱子的蕭三與李維漢嚇得忙向門後一縮,兩個人一時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陶會長的目光落在了毛澤東等人身上:“斯詠,不是說帶你同學來參觀嗎,怎麼——”
斯詠一時無言以對,求援的目光投向了毛澤東,毛澤東卻顯然也不知該怎麼回答,眾人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這時後麵的何叔衡卻滿麵笑容地迎了上來:“這位就是陶翁吧?”
“您是——”
何叔衡笑說:“在下姓何,在周南女中和第一師範任社會實習老師,今天借著貴府小姐提供機會,專門帶了一師和周南的這些學生,前來參觀。”“是這樣啊。”何叔衡的年紀和氣度顯然令陶會長一下子放了心,他握住了何叔衡伸過來的手,“辛苦何先生了。”
何叔衡忙笑說:“哪裏,還要感謝陶翁給了我們這個方便。”
倉庫裏李維漢趴著蕭三的後背,緊緊靠在牆角,一動也不敢動。外麵正傳來陶會長的聲音:“斯詠,你看你,請何先生和同學們參觀,也不選白天來,這半夜三更的,工人都走了,能看到什麼?”
斯詠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何叔衡搶到:“我們也就是看個大概,知道一下現代工廠是個什麼樣子,再說學生們白天有課,晚上參觀,也可以不影響工廠生產嘛。”
陶會長心不在焉的說:“那倒也是。哦,我就不打攪各位參觀了——斯詠,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斯詠答應著,跟著陶會長向外走去。大家這才鬆了口氣,毛澤東向何叔衡一挑大拇指。
蕭三與李維漢也長出了口氣,蕭三這才敢活動一下因緊張而僵直的身子。無聲無息中,李維漢胸前的一師校徽被他的後背擦落,順著他的衣服,滑落在那隻尚未蓋上的書箱裏……
“是何老師叫他們來的,我事先又不知道。”跟在父親身後,斯詠忙解釋說。“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不說了,反正你以後注意一點,少跟那個毛澤東來往,還有那幫第一師範的。”陶會長心思全不在這裏。
“知道了。爸,找我什麼事啊?”斯詠不覺一喜,全不在意父親的話。但她這一句話,勾起了陶會長滿腹的心事,眼看著近在眼前的家門,他卻站住了。
斯詠奇怪問道:“爸,到底怎麼了?”抬頭望著夜空中一弦殘月,陶會長一時也不知如何啟齒,半響才說道:“怎麼說呢?斯詠啊,我知道你很難理解,可有些事……人在屋簷下……”
他搖了搖頭。
“爸,有什麼你就說吧。”斯詠有些不耐煩了,全不知父親在說什麼。陶會長猶豫了一時,仿佛下了最大的決心似的,“明天的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湯薌銘已經指定了,要我來主持。”他一時長長歎了口氣:“登這樣的台,別人會怎麼看我,我心裏不是不清楚。可不登這個台吧?湯屠夫又點了我的名。斯詠,爸昨天一晚沒睡著,今天又想了一天,可就是想不出個推脫的辦法。我知道你決不會同意我幹這種事,可現在這種情況,爸實在是……”
斯詠不覺笑了起來,“去就去嘛。”陶會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讓我去?”
斯詠說道:“爸,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站在他們那邊,這就夠了。再說,不就是個大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可這是公開……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真的不介意?”陶會長還是不能相信。
斯詠居然帶著微笑:“爸,您放心,我不會介意的。”陶會長這才長長鬆了口氣,“你能理解爸,爸心裏就輕鬆多了——爸怎麼出醜都不要緊,就是怕你心裏不舒服。”
斯詠卻冷笑一聲,“這回的事,還不知道是誰出醜呢。”陶會長張大了口,“啊?”斯詠忙笑說:“沒什麼,我是說——誰都知道那是湯薌銘的主意,要出醜,也活該他出。”
但心事重重的陶會長顯然並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