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驅張事件 (一)(2 / 3)

何叔衡點頭說:“潤之的主意不錯。要我看,不單是不見得真有風險,就算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件事我們也應該當仁不讓!”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蔡和森點了點頭,“叔翁,一言中的啊!”大家相互望了一眼,都點頭讚同。

但子升還有些猶豫,“主意呢,也許可行,可關鍵是前提——我們上哪兒去找一家肯印這種東西的印刷廠?還有,印書的錢又從哪來呢?”

斯詠站起來說道:“這個大家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家就開著印刷廠,印書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詠,這會給你家惹麻煩的。”子升急道。“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一家的麻煩?膽小怕麻煩,我也不會說這句話。”斯詠神色堅定,話雖不是衝著子升來的,子升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看看斯詠,騰地站了起來:“好,說幹就幹!編書的事,我蕭子升負責!”

一夜之間,一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便編輯完成,從古德諾發表《共和與君主論》,到成立籌安會,再到所謂的參政院投票,袁世凱稱帝的種種花樣,都揭露了出來,再加上梁啟超等先生的時評。袁世凱的真麵目袒露無疑。到第二天夜裏,這本書便被印出上千冊,不到三天,長沙城裏的大中學生幾乎人手一本了。

一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擺放在湯薌銘的辦公桌上,湯薌銘卻在看一張《申報》,上麵大幅的標題《唐繼堯蔡鍔通電討袁曆數袁世凱19條罪狀》。紀墨鴻低頭惶恐地站在對麵。

湯薌銘緩緩放下了報紙——似乎是怕紀墨鴻看見,他又用一張擁袁的《大中報》把《申報》蓋住了。他瞄了一眼擺在桌上的《梁》書,慢條斯理說“這本書——傳得還挺開?”

紀墨鴻仿佛被蛇咬了口般,驚恐的說:“好像……是有那麼幾所學校。”他抬起眼皮看看湯薌銘的表情,又趕緊補充:“就墨鴻看來,這本逆書搜羅的狂言悖語甚是齊全,編得也頗見功力,恐不是長沙本地出的。”

湯薌銘淡淡的翻動著嶄新的書頁,“是嗎?未見得吧?”抬起頭,瞄了一眼麵前低頭站著的紀墨鴻:“當然了,一本書,也翻不了天,倒是從這書背後可以看見,長沙的學界,不怎麼安寧啊。”

紀墨鴻額上的汗珠都綻出來了:“卑職失職,卑職這就想辦法,一定嚴禁,一定嚴禁。”湯薌銘隨即笑了,“隻怕在長沙,您紀先生,還當不了讀書人的家吧?”

紀墨鴻一時手足無措,隻好無言以對。湯薌銘微笑說:“好吧,你先下去吧。”紀墨鴻又是一怔,全猜不出湯薌銘是什麼意思,低頭退了出來,這才發現背上已經濕透了。

湯薌銘又拿起那張《申報》,12月23日,唐繼堯、任可澄向袁世凱發出最後通牒,要求取消帝製,懲辦元凶,並限於25日上午10時以前答複。12月25日,袁世凱對唐繼堯等的要求拒不答複。唐繼堯、蔡鍔、李烈鈞等通電全國,宣布雲南獨立。同時,發布討袁檄文,曆數袁世凱19條罪狀,並宣布成立護國軍政府和護國軍。

湯薌銘隻是一笑,他對雙方的實力再清楚不過,護國軍總兵力兩師一混成旅,共2.1萬多人,袁世凱總兵力13個師,17個混成旅,總計38萬多人,在前線的就有4個師3萬多人。這個所謂的護國軍成不了什麼氣候。他倒是對這條新聞藏在角落裏的一句話感興趣,“程潛為湖南招討使,經略敵後。”看來湖南過不了多久便沒有現在這樣安寧了。湯薌銘沉吟一時,忽然叫道:“來人,配車。”

湯薌銘那輛精致的馬車緩緩停在了楊宅的大門前。他穿一件雪白的對襟短衫,仿佛一名晚間散步的書生,慢慢從車上下來,隻一揮手,身周荷槍實彈的護衛隊都遠遠的隱匿起來,湯薌銘揚起了白淨的手輕輕敲響了大門。

“湯將軍?”打開了大門的楊昌濟微微一愣。湯薌銘微笑說:“不速之客遑(音黃)夜叨擾,板倉先生,打攪了。”

楊昌濟不由得往湯薌銘身後望了望,湯薌銘倒像是沒明白他望什麼,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樣:“哦——薌銘是來拜訪朋友,就一個人來的——怎麼,鴻儒雅居,薌銘無緣一入麼?”

楊昌濟漠然說:“湯帥請。”湯薌銘這才笑著邁進門來。

湯薌銘環顧著書房。滿滿一排哲學經典排列在書架上,湯薌銘卻看見一本《大乘金剛般(音波)若波羅蜜經》,他抽出書,“板倉先生也好《金剛經》嗎?”

楊昌濟:“略也讀過。”

湯薌銘:“薌銘平素,也最喜歡的鳩摩大師的《金剛經》。”他笑著在楊昌濟對麵坐下了:“這金剛經千言萬語,妙諦蓮花,據薌銘之陋見,倒是兩個字可一以概之。”

楊昌濟:“哪兩個字?”

湯薌銘:“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愛於眾生。忍得萬般苦,方能布施眾生啊。由此而論,倒是這個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為如何?”

楊昌濟:“忍己是為施眾,以昌濟想來,倒是施才是目的。”

湯薌銘一笑說:“不忍何來施嘛?所謂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於世,原是要忍的。”他拍拍那本《金剛經》:“就譬如鳩摩羅什大師自己,一代大德,為後涼王呂光所逼,不也隻好忍著與龜(音丘)茲公主成婚,一過十五年嗎?若是不忍,一味要殺身成仁,又何來後來如此煌煌佛學經典?所以中國人說,民不與官爭,忍是根本哪!”說道這裏,身子一傾,湊近了楊昌濟:“鳩摩大師如果當時不忍,腦袋就掉了不是?”

楊昌濟不禁笑了。湯薌銘也笑了。一時間,兩個人仿佛比著賽一樣,但楊昌濟越笑越開心,終於,湯薌銘有些尷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間裏,隻剩了楊昌濟的大笑陣陣不絕!

湯薌銘的眼睛眯起來了,“——很好笑麼?”

楊昌濟笑聲驀然一止,“杭州靈隱寺彌勒佛前,有一聯,下聯尤其好: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湯薌銘淡淡說:“卻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薌銘?”

楊昌濟冷笑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湯帥以為孰人可笑呢?”

湯薌銘騰地站了起來。但瞬間似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臉上又浮出了慣有的、矜持的微笑:“長沙學界以先生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無人敢讓先生去死的。當此亂世,薌銘隻希望先生為湖湘千年文華之氣運存續考慮,不致任由湖湘學界生出什麼變亂吧?”

楊昌濟微笑說:“湯帥謬讚了。昌濟一介寒儒,哪裏談得上領導湖湘學界?至於變亂二字,當今世上,最大的變亂,恐怕並非來自學界,而是來自某些竊國之賊吧?”

湯薌銘含笑說道:“看來,薌銘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楊昌濟搖頭說:“曆史之車輪滾滾向前,欲以人力變其軌而倒行,隻怕是無人指望得上。”盯著楊昌濟,足足有七八秒鍾,湯薌銘這才放下《金剛經》,輕輕吐出一句:“打攪了。”轉身就走。

楊昌濟淡淡說道:“不送。”

湯薌銘一腳跨出大門,候在暗處的副官與衛兵們迎了上來:“大帥。”湯薌銘臉色鐵青,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一麵走,一麵口中不停地吩咐:“傳令,嚴查逆書來源,破案者,升三級。”

副官:“是。”

湯薌銘:“還有,通令長沙各校,一律組織學生,參加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不得有一人缺席。”

副官:“是。”

湯薌銘:“通知商會,趕印《洪憲皇帝聖諭》,到會師生,人手一冊,作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試範圍。”

副官:“是!”

緩緩合上了那本《梁》書,劉俊卿習慣地梳理著頭發,沉思著——他背後的書架上滿滿的全是書,桌上文房四寶排列整齊,如果不是牆上掛著槍,這間辦公室幾乎就是一間書房。

旁邊的小特務拿起書翻著,一臉的茫然,“一本書,這上哪查去?”

劉俊卿哧笑說:“你們當然不知道上哪查,哪本書在你們眼裏,還不都是一疊子有字的紙?”

特務忙道:“隊長有高見?”

“高不高見難說。隻不過,我比你們多讀幾年書。”劉俊卿拿起書來,冷冷地瞟著,“——這每本書有每本書的味道,比方這本書,我聞著就感覺一個字:熟!”他當下裏說道:“叫上幾個兄弟,我要回母校走走,順便見幾個老同學。”

第一師範的校牌靜靜地掛在那裏,冷冷地掃了熟悉的校牌一眼,劉俊卿昂著頭,領著兩名手下,走進門來。

此刻在一師的涼水亭。讀書會的會員卻圍成一團。

“印!”毛澤東一拍石桌,“為什麼不印?”

斯詠怔了一怔,這可是所謂《洪憲皇帝聖諭》的狗屁東西,她聽說父親的印刷廠裏居然要印這種東西,比聽到父親答應做登基大典籌委會主任還要惱火,誰知毛澤東居然也說要印。當下裏呆在那裏。一旁讀書會的成員都是一臉的霧水。

毛澤東看著大家,笑說:“他湯薌銘為什麼要印這個聖諭?不就是想在那個慶祝大會上發給全長沙的學生嗎?借他這套鑼鼓,正好唱我們的戲——”

他一招手,示意大家靠攏來,十幾個腦袋一下子湊成了一團……這時子鵬捧著一本《梁》書邊看邊信步走來,慢慢近了亭子。

“……換書?”亭子裏傳來了子升吃驚的聲音,子鵬的頭抬了起來。隱隱聽見毛澤東的聲音:“對。拿這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換掉他湯薌銘的《洪憲皇帝聖諭》。到時候,大會一開,他把書一發,嘿嘿,擁護袁世凱登基馬上就變成慶祝袁世凱垮台,看他湯薌銘還怎麼收場!”

“好主意!”警予、張昆弟、蕭三等首先興奮起來。何叔衡點頭說:“潤之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就看斯詠那邊能不能想到辦法。”

斯詠笑說:“書都在我爸的廠裏印,我來安排,應該可以做到。”子升忙道:“不行不行,這會肯定連累你們家的。”

毛澤東沉吟說:“子升說的倒真是個問題,斯詠,萬一連累你們家,那就不好辦了。”迎著毛澤東關切的目光,斯詠露出了微笑:“潤之,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這是大是大非,哪頭輕哪頭重我還分得清。再說,就算真出點什麼事,以我爸在長沙的身份,湯薌銘也未見得真敢拿他怎麼樣。”

毛澤東急道:“可真要萬一……”“我們家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潤之,該怎麼做,你隻管說。”斯詠一笑。

子鵬此時已經驚呆了,這可是要殺頭的事,他下意識地轉身想走,腳下卻不留神正好踢到一塊石頭,石頭順著台階乒乒乓乓滾了下去。

“誰呀?”毛澤東的聲音猛地傳了過來。子鵬嚇得站住了,一回頭,隻見亭子裏的人都警惕地站了起來,正望著自己。

蔡和森叫道:“子鵬?”子鵬尷尬的答應:“哦,我……我經過……”看看眾人投來的一片警惕的目光,他不禁滿臉尷尬,“我不打攪你們了……”低著頭,他趕緊向下走去。

羅章龍與張昆弟等人交換了一個目光——對子鵬他們顯然帶有提防之心。羅章龍問道:“這是誰呀?”蕭三答道:“我們學校一個闊少爺——別管他,我們搞我們的。”大家坐了下來,低聲籌劃。斯詠卻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子鵬的突然出現令她不免有點不自然。

匆匆走下台階,子鵬這才停步——剛才無意間聽到的大膽計劃顯然令他吃驚不小。他定了定神,剛要往前走,卻突然愣住了——迎麵走來的,居然是帶著兩個手下的劉俊卿。

一刹那,子鵬緊張得整個人都僵住了,他下意識的看了看涼水亭,遠遠眾人還在那裏商量什麼。

劉俊卿一見子鵬,正要打招呼,但看看子鵬躲開自己的目光的樣子,他分明感到了一種被蔑視——他一揚頭,擺出一付誰愛理誰的樣子,就要從子鵬身邊走過。從這裏到涼水亭,不過二三十米短短的距離!

緊張中,子鵬的目光移到了被自己攥得緊緊的《梁》書上,一瞬間,子鵬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他故意手一鬆,那本書啪地掉在了劉俊卿的腳下。

子鵬一付慌慌張張的樣子趕緊去撿,手還未摸到書,另一隻手卻已搶先抓住了那本書。子鵬一抬頭,劉俊卿冷冷的目光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兩名特務一把將子鵬推到了牆角。劉俊卿揚起了那本書:“說,哪來的?”子鵬扭開頭,整理著被扯歪了的衣服,說道:“這裏人多,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我的寢室,那裏沒人。”

劉俊卿皺皺眉頭,點頭說:“好吧,給你麵子。”一時押著子鵬向寢室而來。正是涼水亭的相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