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濟講得平心靜氣,毛澤東等人卻越聽越不安--老師講述的話,顯然是大家過去完全不知道,甚至是完全沒有想到過的。毛澤東、蔡和森、張昆弟、羅學瓚、蕭三……一個個同學的臉上,是歉疚、失望,更是追悔、惆悵……
“古語雲:將心比心。然而真要做到這一點,真要從別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過這一次,我隻希望大家今後遇上別的事情的時候,不要光憑個人的好惡,不要以一時的衝動,不要單從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角度來看待一件事、一個人,因為那樣做出的判斷,常常是有失公允,常常是會傷害別人,最終也令自己後悔莫及的。這,不僅是我們這些老師的希望,我想,當張校長走出一師的校門時,這,也一定是他心中對大家保留的最後一份期望。”
楊昌濟的聲音裏,天高雲淡,第一師範的校旗隨風輕揚,仿佛也在惋惜這場不應發生的離別。
陶斯詠那一天被毛澤東氣得哭著離開一師之後,一連好些天都躲在宿舍裏悶悶不樂,向警予過來勸她,“好了,沒那麼嚴重--不就是性急說錯了一句話嗎?毛澤東那個臭脾氣,你還不知道?火氣一來,什麼話都敢說--就當他是放屁,咱別理他,啊。”
陶斯詠一聽這話,眼淚湧了又上來,“你沒聽見他怎麼說的,你當然無所謂!”警予想了想,“要我說呢,今天這件事,說明你還是不了解毛澤東。”斯詠不服氣,“我去幫他交錢,還不是不想他跟學校起衝突。”
“可你怎麼就不想一想,毛澤東是什麼人?對他,這世界上的事,沒有能做不能做,隻有該做不該做。該做的,做不到他也會拚了命去做,不該做的,再能做,打死他也不會去做。這個學雜費,本來就不該交,你去幫他交,他能感謝你嗎?”向警予一一幫她分析。
斯詠怔怔地聽著,“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他幹嘛非得這麼強?這樣下去,吃虧的,還不是他自己嗎?這方麵他怎麼就不跟蔡和森學學,你借錢給蔡和森的時候,他可半點沒跟你客氣。”
警予笑得一臉甜蜜,“可毛澤東要是不強,還會是毛澤東嗎?再說了,我借錢給蔡和森,可是有條件的,畢業後,他得給我做十年長工。”
陶斯詠盡管心事重重,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笑了,“一塊錢一年,你真是蠻會打算盤的,十塊錢就把人家蔡和森買下了。對了,你打算讓他做什麼?做牛,做馬?還是幹脆做點別的什麼?”
向警予臉一紅,“你管我讓他做什麼。”斯詠笑著說,“好,我不管,到時候,你向大小姐讓做什麼就是做什麼,好不好!”
警予見斯詠調侃她,順手抓起枕頭作勢要打她,兩個人正在你追我趕,有同學過來說,“陶斯詠,外麵有人找你?”“誰啊?”斯詠隨口問道。“不知道,是個男生。”同學回答說。
斯詠來到校門口,隻見毛澤東站在那裏,她心裏一喜,正要迎上前去,又想到上次的事,心裏不由一陣難過,遂停下腳步。反倒是毛澤東看到她,迎上來大大方方地說,“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本來早就要專程過來過來跟你道歉,永畦又……”毛澤東想起永畦的死,心裏一痛,眼圈一紅,差點落下淚來,忙轉過目光,看向別處。
斯詠一見毛澤東這個神情,早把心裏的怨氣扔到九宵雲外去了,“永畦的事,我們也聽說了,開追悼會的時候,我跟警予本來也打算去,又怕象上次學雜費的事那樣,給你們添麻煩。”
毛澤東忙說,“學雜費的事,是我不對嘛。我這個人,一急起來,就不分好歹,狗咬呂洞賓……”“我知道你是有口無心,行了吧?”斯詠笑著說。毛澤東也笑了,“行,你不計較就好。那--”他把手一伸:“還是朋友。”斯詠也伸出手,兩隻手握在了一起,斯詠心中一熱,“隻要……隻要你把我當朋友,我是永遠不會變的,但願山無棱,天地絕……”
毛澤東手一揮,“哎--你怎麼學的古詩?那是講兩口子,講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長存。”他指著遠處的嶽麓,“就好像這嶽麓、大江,曆千古之風雨,永恒不變,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吹散了斯詠的長發,她用手撥開眼前的亂發,側頭看去,看到毛澤東棱角分明的眉眼,“潤之。”她不由低低地喊了一聲。
“啊?”毛澤東回過頭來。斯詠猶豫著,剛要開口,突然感到有水點落在頭上--她一抬頭,雨點已經飄了下來。“喲,下雨了。走走走。”毛澤東拉起斯詠就跑,兩個人一頭衝進路邊的一個小吃棚裏,毛澤東抖著被雨淋透了的外衣,“哇,好大的雨啊。斯詠,沒淋著吧?”
斯詠擦著身上飄的雨水:“我還好--你光記著給我擋雨,自己都淋濕了。”毛澤東滿不在乎,“我又不怕,我是越下雨越往外跑,一身淋濕了,反而暢快。”
望著棚外的雨,斯詠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上次在書店,還有在山上,也是碰上下雨--跟你在一起,怎麼老是下雨啊?”“也是哦--哎,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娘帶我去算過命,算命的講,我是水龍命,見水大吉呀。”“真的?”“真不真,假不假,算命的話,還不隻撿好的講?我就是我,管它是水是火?”
“水龍命?”斯詠卻似乎用了心,“明天我也去算一算,看看--看……看我是什麼命嘛。”斯詠說著,仿佛有些心虛,突然扭開了頭。
小吃攤的鍋裏,正煮著元宵,毛澤東聞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詠,你餓不餓?”斯詠回過神來,“有點。”
“今天我請客,來。”他拉開凳子讓斯詠坐,吆喝著:“老板--元宵兩大碗。”“噓--”攤主嚇得臉都變色了,手指豎在嘴邊,“小點聲,小點聲!”
兩個人都愣住了,毛澤東:“怎麼了?你那鍋裏不是元宵嗎……”“哎喲!”攤主一把捂住了毛澤東的嘴:“講不得,講不得啊!”他掀過攤前的牌子,指著上麵的“湯圓”二字:“湯圓,湯圓。”
“湯圓?”毛澤東與斯詠麵麵相覷,“好好的元宵怎麼……怎麼湯圓了?”攤主湊近,壓著聲音:“姓袁的都被消滅了,還怎麼當皇上啊?--聖旨,從今往後,這元宵,都得叫湯圓,叫錯了就是大逆--”手一揮,示意殺頭,“嚓!”砰的一聲,毛澤東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斯詠同樣是一臉忿然:“什麼東西!”
突然,本來一臉怒容的毛澤東不知怎麼,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他越笑越開心,幾乎是樂不可支,倒把斯詠笑糊塗了,“你還覺得好笑啊?”毛澤東回答說,“為什麼不好笑?千古奇聞嘛--心虛到如此地步,還夢想翻天,哈哈……”
天色昏黑,雨,愈發大了。隻有毛澤東的大笑聲綿綿不絕,仿佛要衝破這無邊的陰雨夜幕……
注:離開第一師範後,張幹長期固守清貧,任教於長沙各中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毛澤東專門將老病失業的張幹接到北京,為當年的驅張行動向這位老校長正式道歉。此後,他長期負擔張幹的生活與醫療費用,直至1967年張幹病逝--遲到了近三十年後,這位學生用自己的行動,與當年被他趕走的校長修複了這段曾被破壞的師生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