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新任校長 (三)(2 / 3)

張幹頹然跌坐在椅子上,臉色越發陰沉,他無法理解這些老師們。他們是他的同行,他的下屬,他們本應該和他同一戰線,但為了一個毛澤東,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不說為人師表,甚至公然連道理也不講了,明顯地偏袒。

辦公室內正陷入僵局,忽聽得門外走廊傳來袁吉六的咆哮聲,“混帳東西,一看就知道是你!身為學生,驅趕校長,你好大的膽子!天地君親師,人之五倫,師道尊嚴都敢丟到腦後,你眼裏還有沒有人倫綱常?教會你那幾筆臭文章,就是用來幹這個的嗎?”

老師們忙打開校長室的門看時,外麵走廊上袁吉六手裏拿著水煙袋,正氣勢洶洶,劈頭蓋臉,訓斥著毛澤東。毛澤東臉帶愧色,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袁先生……”楊昌濟連忙開口解圍。袁吉六又瞪了毛澤東一眼,狠狠扔下一句,“反了你了!”這才大刺刺地走進了校長辦公室,在張幹桌前坐下。

袁吉六的態度,似乎影響了方才一邊倒的氣氛,也讓幾乎陷入絕望的張幹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張幹大大鬆了口氣,說道,“袁先生,您來得正好,有件事,我正想聽聽您的意見。”

“開除學生的事嗎?”袁吉六也不繞彎子,直接挑明話題。

“您也看見通告了?”張幹心中一喜。

“所以才來呀。”袁吉六回答。

“是這樣……這次開除學生,張幹確有考慮不周之處,但各位先生提醒,現已決定,收回對其中十六人的開除決定。可是為首的毛澤東,目無師長,擾亂校紀到了如此程度,再加姑息,學校還成什麼學校?袁先生,您是一師任教的先生中年紀最大的前輩,既然列位先生不讚同我的想法,我也無法接受列位先生的縱容,開除毛澤東的事如何決斷,就由您來定吧。”張幹權衡之後,決定把這塊燙手山芋扔給了袁吉六。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袁吉六的身上,辦公室內顯得異常安靜。眾目睽睽之下,袁吉六慢條斯理地抽了兩口煙,吐出煙霧,待到煙霧散盡之後,這才忍住心中不快,不緊不慢地問道,“張校長真要老夫決定?”

事情被逼到這個份上,張幹也不得不說,“但憑先生一言定奪。”

袁吉六隨即說道,“定奪不敢,袁某的意見就一句話--張校長若是開除毛澤東,袁某,現在就辭職。”說罷,看也不看張幹一眼,轉身離開辦公室。

一直站在門外的毛澤東聽了這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五內俱沸,猛然間又看見袁吉六走出,一時之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是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袁老師……”

袁吉六根本不看毛澤東,硬冷冷地喝了一聲,“別擋路!”毛澤東不敢多話,趕緊側身讓路。袁吉六大刺刺地踱著方步,背挺得筆直,消失在走廊盡頭。

毛澤東看著手裏握著的《退學申請》,這上麵的一言一句,都是他親手所書,下筆之時,他理直氣壯,自認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但這一切,不過是他毛澤東的“樂”也,老師們所求所想“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樂”,卻差點被他剝奪了。一師的老師們教他知識,助他成人,在張幹麵前不惜一切替他擔保求情,舍不得他離開,他毛澤東又如何能夠,如何應當,如何忍心,離開朝夕相處數載的一師的老師和同學們。

不知何時,淚水滑出了他的眼眶,那份《退學申請》,也被他堅決地撕成了碎片。

一師範這一次罷課風波雖然在楊昌濟等老師的努力下平息下來,風聲還是傳到了湯薌茗耳裏,幾天後,蓋著省教育司大印的對張幹的免職令送到一師,學生們歡呼一片,仿佛迎來了一場大勝利……

隱隱的歡呼聲中,校長的大印、一本校長工作日誌和第一師範校誌被小心地推到了楊昌濟、方維夏與徐特立麵前。方維夏喊了一聲“張校長……”不知說什麼好。張幹輕輕一抬手,“我已經不是校長了。”他默默地收拾著桌上其他的東西。

楊昌濟按住了他的手,“次侖兄,就算是臨走前一個交代吧,你,就不能跟我們說說,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嗎?”

帶著一絲苦澀,張幹微笑了一下,笑容卻轉為了無聲的歎息,“我把學生關起來,不準這樣不準那樣,讓他們兩耳不聞窗外事,恨不得他們一個個變成讀書的機器。可這是我願意的嗎?這是這個世道逼的啊!”張幹一把推開了窗戶:“楊先生、徐先生、方先生,你們睜眼看看,眼前是個什麼世道?--民權寫在法律裏,法律高懸於廟堂上,可那廟堂之上的一紙空文,有誰當過一回事?拿槍的說話才是硬道理,掌權的是像湯薌銘那樣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啊!--就拿孔校長來說吧,學生們懷念他,懷念他開明,有膽氣,關心國事,視天下興亡為我一師師生之己任。可是結果怎麼樣?他不單自己被通緝,還險些給一師惹來滅頂之災!還有徐先生,您為什麼辭了省議會副議長的職務,您不就是不想同流合汙嗎?可您一個人可以辭職,我要麵對的,卻是好幾百學生的第一師範啊。區區一個一師,在湯屠夫眼裏,還比不上一隻隨手能捏死的螞蚱,我還能怎麼樣?當此亂世,我隻能壓著學生老老實實,壓著他們別惹事,我是一校之長,我要顧全大局,我不能讓他們再往槍口上撞啊!”

“學雜費是怎麼一回事?”方維夏問出了一直埋藏在他心底裏的謎團。

張幹從口袋裏掏出那份皺巴巴的公函,擺在辦公桌上,“方先生,你一再問我,學校的經費究竟哪去了。現在你該明白了,是湯薌銘斷了一師的經費,逼著學校收學生的錢。可我能告訴大家真相嗎?我不能!因為那等於挑起學生們對政府不滿,萬一學生們衝動惹出事來,吃虧的是他們啊!所以我隻能讓大家罵我,把所有的氣,都出在我身上,罵完我,出完氣,他們就不會出去鬧事了!退一萬步來說,學生以學為本,嚴格校紀,狠抓學習,這也是我這個校長的本職工作,讓大家認真讀書,這總沒有錯吧?可現在我才明白,我還是錯了,楊先生說得對,第一師範不是一台機器,學生也不是木偶,他們有主見,他們敢想敢做,他們不需要我這樣一個逃避現實的校長。一個跟不上學生要求的校長,隻能是一個失敗的校長,他所推行的教育,也隻能是失敗的教育。而我,就是這個失敗者。”

張幹的這段一話,既是對三位同事解釋,更像是在一次自我反思。他默默地將桌上那方“誠”字鎮紙放進了包裏,孔昭綬的“知恥”鎮紙,被重新放回了原位。那份已經起草好卻還未來得及實施的《第一師範教學改良計劃》,張幹拿起之後,想要放進公文包,想了想,小心地撫平紙上的折角之後,放在了桌上。

他走出校長辦公室,腳步停在了校門口的公示欄前,那上麵正貼著他的免職令。他最後看一眼一師的校牌,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傷感,他的身後,是一群因為他的離去而興高采烈的學生們。

楊昌濟、方維夏、徐特立靜靜地站在他們麵前,望著這一群讓自己又深愛又頭痛的學生們,心裏什麼滋味都有。同學們感到了這其中的不尋常,逐漸安靜下來,“老師--”毛澤東喊了一聲。

終於,楊昌濟長長地透了口氣,緩緩說道,“校長沒能開除學生,倒是學生趕走了校長,這,確實是一件奇聞,也確乎值得大家慶祝一番。可當大家歡慶勝利的時候,你們有沒有認真地想過,你們趕走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你們對他,又了解多少呢?張校長的教育理念、治校方式,也許我們大家並不非常讚同,但當大家抱怨功課壓力太重的時候,有誰注意到了張校長辦公室裏每天亮到深夜的燈光?當同學們為催交學雜費而意見紛紛的時候,有誰想過,張校長在教育司、在將軍府據理力爭卻毫無結果時的痛苦?當一項又一項新校規壓得大家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有誰明白張校長千方百計保護學生的一片苦心?當同學們抱怨食堂夥食太差、吃不飽肚子的時候,又有誰知道,為了讓大家還能吃個半飽,張校長甚至賣掉了自己的懷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