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感國家之多難誓九死以不移 (一)(2 / 3)

毛澤東斬釘截鐵地說:“您不走,誰也不會走的!”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屋裏的人不由得都緊張起來,隻有孔昭綬反而更加平靜了。蔡和森向楊昌濟等點了一下頭,打開門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的蔡和森愣住了——眼前,張昆弟、羅學瓚、蕭三……幾十個同學抄著棍棒、板凳、磚頭等東西,正湧向門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都是視死如歸的無畏。

蔡和森問:“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啊?”張昆弟揚著手裏的木棒說:“和森兄,我們決定了,大家把校長圍在中間,一起往外衝,拚出這條命,也要把校長送出去!”“對,衝出去……”眾人紛紛點頭。張昆弟一揮手,“說幹就幹!不怕死的,跟我來!”

“都給我站住!”身後,傳來了毛澤東的一聲大吼,大家不由得都愣住了,“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都瘋了?憑這幾根木棍,就想跟刺刀、跟子彈、跟一支軍隊去拚命嗎?”“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校長抓走吧?”張昆弟說。

“不管怎麼樣,也不能用血肉之軀,用這麼多人命去冒這種險!這是無謂的犧牲,是匹夫之勇!”毛澤東一把搶下了張昆弟手中的棍子,一把扔掉:“都把東西放下!都給我放下!”好幾個同學被他震住了,放下了手裏的東西,更多的人遲疑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張昆弟說:“不行,我不能看著他們把校長抓走,要命有一條!我不怕!”說完,就要往外衝,“昆弟——”蔡和森連忙一把拉住。

“同學們!”聽到動靜的孔昭綬與眾老師出現在門口,孔昭綬命令同學們,“把東西都放下來,放下!都往下!”一片靜默中——乒乓一陣,同學們手中的棍棒、磚頭、板凳……通通落在了地上。

忽然,一隻手緩緩地,卻是堅定地撿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棒。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是蔡和森!向來以冷靜著稱的蔡和森。孔昭綬顫聲問道:“蔡和森,你這是幹什麼?”蔡和森看著孔昭綬,一臉平靜,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昆弟他們剛才要幹什麼,我現在就去幹什麼。”

方維夏急了,站出來想要阻止,楊昌濟卻輕輕拉了他一把,他太蔡和森了,知道這個學生絕不會做出不理智的事來,尤其在這種危急時刻。

蔡和森環顧著同學們:“怎麼了?大家剛才不都還勇氣十足嗎?怎麼現在都不敢了?”他又撿起一根球竿,遞向毛澤東,“潤之,拿著!”連毛澤東也被他搞糊塗了,一時之間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孔昭綬上前,一把將那根球竿搶了過來:“蔡和森,你就別添亂了!你這不是去白白犧牲嗎?”蔡和森說:“連校長都可以白白犧牲,我這個學生為什麼不可以?連校長都不要命了,我這個學生還要什麼命?”毛澤東這才醒悟過來,立刻率先抄起了板凳,其他學生也紛紛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東西。楊昌濟嚴厲地說:“昭綬,你還要以你的固執,去換取他們的生命嗎?”

所有人都在等著期待著,終於,孔昭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一聲,“好——我走。”

在場人等剛剛鬆了一口氣,蕭三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孔校長,快走,劉俊卿帶人搜到宿舍來了。”跟在後麵的李維漢接著說:“學校的前後門都被堵了,四麵都全是兵,一條出去的路都沒有了!”

“一個口子都沒有了?”徐特立連忙問。“到處都是兵,圍得跟鐵桶一樣,誰都不準出去啊。”羅學瓚說。“最可恨是那個劉俊卿,每個人他都要過目,比那些當兵的搜得還賣力!呸!”李維漢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方維夏見了,眉頭一皺,想說兩句校規校紀什麼的,終於,化為了一聲歎息。

孔昭綬心如死灰:“一師教出了這樣的敗類,也是天亡我了。”

“校長。”身後突然傳來了劉三爹的聲音。孔昭綬一扭頭,不知何時,劉三爹已來到人群外,提著一隻油跡斑斑的竹匾,捧著一個藍布包袱。劉三爹走上前來,解開藍布包袱,裏麵是一套皺巴巴、油膩膩的舊衣服——散發出難聞的臭味,那是他炸臭豆腐時經常穿的。

方維夏問:“三爹,您這是——”“靠大椿橋那邊的小側門,隻有幾個當兵的守著,校長,您換上這身衣服,就說是來給學校食堂送臭豆腐的。學校裏除了老師就是學生,沒有這種打扮的人,他們肯定會相信。”劉三爹說。“這——行嗎?”孔昭綬將信將疑。“換吧,校長,一定行,我打包票,一定行的。”劉三爹把舊衣服捧到了孔昭綬眼前,微笑著說:“換吧,校長。”

孔昭綬正在猶豫,一旁的楊昌濟想了想,“不管怎麼說,這個辦法值得一試。不過,還得煩請徐副議長大駕。”“這話怎麼說?”徐特立忙問。

楊昌濟低聲說了幾句,眾人連連點頭,孔昭綬也終於解開長衫扣子,開始換衣服。徐特立與楊昌濟也趕緊動手,拿的拿衣服,取的取帽子,幫他的忙。換下的長衫被劉三爹隨手接過,搭在自己臂彎裏,忙亂中,誰也沒留意。

不一會兒,楊昌濟,徐特立邁著方步,施施然直朝大椿橋的小側門而來。劉三爹說得沒錯,相比學生宿舍的喧鬧混亂,這裏顯得安靜很多。

“站住!”兩名持槍的士兵喝住了迎麵走來的楊昌濟和徐特立。楊昌濟臉色一變,“你們幹什麼?知道這位是誰嗎?省議會的徐副議長!連議長的駕都敢擋,好大的膽子!”一名軍官上前來,嘴裏罵罵咧咧,“少他媽羅嗦,老子是湯大帥的兵,不認得什麼一長二長,都給我站住!”徐特立頭一揚,端著架子就往外走,那名軍官拔出手槍,迎頭頂住了他:“往前一步,格殺勿論!”

這裏正僵持不下,身穿破衣,頭戴氈帽的孔昭綬低著頭從旁邊走來,就要從他們身邊出門,那名軍官卻眼尖,槍一抬:“哎——哪去哪去?”“我回家。”“回家?你幹什麼的?”“我——賣臭豆腐的,剛到學校食堂送完貨。”“站這兒等著!”“老總,家裏鍋上還炸著豆腐呢,您行個方便吧。”“少羅嗦,人犯沒抓到以前,誰都不準出這個門!”

正在這時,身後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楊昌濟一扭頭——看到劉俊卿一馬當先,帶著一幫兵正向這邊走來。刹那間,三個人的心猛地懸了起來。楊昌濟與徐特立趕緊攔在了孔昭綬前麵,眼睜睜看著劉俊卿一步步逼了上來,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突然,嘩啦一陣,一堆泥土從坡上滾了下來,正散在劉俊卿的腳邊。他猛一扭頭,坡上,一個穿長衫的背影一閃而過。

劉俊卿的眼睛頓時亮了:“就是他,他在那兒!”陳副官也看見了,手一揮:“給我追!”士兵們與劉俊卿一道蜂擁追了上去。那名負責看門的軍官拔出手槍,一巴掌抽在一個士兵頭上:“還愣著幹嘛,還不快追!”他帶著看門的兩個兵也追了上去。

片刻之間,叫囂呼喊聲漸漸遠去——門前的兵全空了。楊昌濟與徐特立長長鬆了一口氣,楊昌濟催促著:“昭綬兄,快走哇!”孔昭綬卻是焦急地向士兵們追去的方向張望著:“我說,不會是誰被他們認錯了吧?”徐特立說:“他們要抓的是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孔昭綬還是不放心:“可萬一抓錯了人……”

楊昌濟安慰他:“帶頭的是劉俊卿,真弄錯了,他也能認得,不會連累別人的。昭綬,快走哇!”兩個人拉著孔昭綬,硬把他推出了門。孔昭綬似乎還有些擔心,但當此時刻,確也無力去核實,稍一猶豫,隻得匆匆離去。

劉俊卿一馬當先,帶著士兵們蜂擁追逐,穿長衫的背影躍山坡,過樹叢,奔台階——不過可以看得出,他的腿腳不太靈便。“站住!”陳副官朝天開了數槍,槍聲和士兵的叫喊響成了一片。

背影衝過一條窄巷,驟然發現自己已拐進了死路——麵前是橫擋著的高牆。身後,跑過的劉俊卿一眼看到了僵立的背影,他大喊著,“他在這兒——他在這兒——”眾多士兵嘩啦將巷子口封了個水泄不通。

“跑?”盯著無路可逃的背影,陳副官冷森森地笑了,“你往哪兒跑?再跑一步試試?”正在這時,猶豫了一下,本來僵立不動的背影突然縱身向牆頭爬去。“媽的,活膩味了!”背影充耳不聞,半個身子已經騎上了牆頭。陳副官抬起手槍,正對著後背開了一槍,“給我下來,聽到沒有?”

驀地,一聲槍響,背影全身一震,一頭從牆上跌落下來。鮮血從他的後背、前胸同時湧了出來。

“你跑啊,你跑啊!”劉俊卿一個劍步衝上前來,一把揪住了俯臥在地上人,“你不是要開除我嗎?你不是撕我的文章嗎?你不是不給我活路嗎?你也有今天?”一把將地上的人翻轉過來,熟悉的麵孔印入眼簾,驀然,劉俊卿呆住了:“爸?”

副官等人都是一愣,也紛紛圍了上來。“爸,怎麼會是你?爸,你撐住,你撐住啊……”劉俊卿拚命要把劉三爹抱起來,然而,劉三爹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一口唾沫,和著鮮血,狠狠啐在他的臉上:“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劉三爹說。劉俊卿愣住了,他不敢相信,父親怎麼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陳副官的眼睛凶狠狠地眯了起來:“媽的,敢騙我!”他抬起了手槍。劉俊卿回過神來,拚命抱住陳副官的腿:“不,不不!不要,他是我爸,他是我爸……”副官一腳將他踢翻在地,槍直頂在劉三爹頭上。

砰,槍響了!父親的鮮血濺了劉俊卿一臉,濺得他呆如雕塑!劉三爹的手鬆開了,再也無力推開兒子。

“爸……”劉俊卿輕輕地叫了一聲,叫得是那麼不敢相信……他在父親身前跪下,凝視著父親的臉。父親臉上滿是鮮血,他看不清。不,那不是父親熟悉的臉龐。他腦子一片空白,回憶不起父親的音容笑貌。他顫抖的手試圖拭去父親臉上的血汙,找回父親熟悉的容顏,找回那些無怨無悔的付出,關心和疼愛。忽然,他的手頓住了,從父親臉上拈起一點黃色的花蕊。是桂花,鮮血染過之後仍然一片金黃的桂花!

“咯咯咯——哈哈哈——”劉俊卿笑了,先是顫抖著,小聲地,毫無意識的笑,最後是仰首朝天,瘋狂的大笑,他站起身,好象後麵有鬼在追似的,逃也似的跑遠了。

劉三爹的頭七,雨下了整整一天。王子鵬一大早就來到秀秀家,幫著布置靈堂,安置靈位。秀秀倚在床上,從送完葬回來那天起,她整個人都垮了。子鵬端來一杯水送到嘴邊:“阿秀——”秀秀呆呆地搖了搖頭。也不知應該怎麼勸她,子鵬黯然放下了杯子。

房門突然開了,風夾著雨點,一下子灑進門來,全身上下滴著水的劉俊卿出現在門前。他站在門口,似乎想走進房,但望著父親的靈位,看看妹妹的樣子,卻又有些鼓不起勇氣,抬起的腳又縮了回去“阿秀,我……我有話跟你說……”

秀秀的目光移到了另一邊,她寧可看牆壁也不願看這個哥哥一眼,更不想跟他說話。

劉俊卿上前一步,懇切地說,“阿秀……你聽我說,我會去找事做,以後有了薪水,你不用上王家當丫環了……”“滾。”秀秀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來回答劉俊卿。

“阿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在恨自己!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阿秀,你不用叫我哥,也不用理我,你就是別再去當丫環了,好不好?我求求你……”“滾!”秀秀還是隻有這一個字。

“我……”劉俊卿一陣衝動,抬腳邁進門來,但看了一眼秀秀,秀秀還是背對著他,他又把那隻邁進了門的腳重新縮到了門坎外,對著子鵬遞來了求援的目光:“子鵬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幫我勸勸阿秀吧,我求你,勸勸她吧。”

“你走吧,阿秀不想見到你,我也不想見到你。”子鵬的回答出乎意料。劉俊卿不敢相信,“子鵬兄——”

猛然間,從來是那麼柔弱,從來不對人說一句重話的子鵬騰地站了起來,指著門外,一聲怒吼:“你滾——”劉俊卿嚇得倒退一步。

王子鵬長了二十幾歲,第一次衝人發這麼大的火,發過之後,他反而有些無措,不知說什麼好,輕輕歎了口氣,避開了劉俊卿的目光,重新坐回到秀秀身邊。

屋外,雨越下越大,秀秀仍然一動不動,劉俊卿一步,又是一步,退出房門,輕輕把門關上。他不知道,他走之後,秀秀猛然回頭,看著緊閉的房門,死死抱住子鵬的手臂,撕心裂肺的痛哭起來。子鵬摟住她,撫摸著她的頭,眼淚同樣淌過了麵頰。

劉俊卿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拜祭父親。秀秀不肯原諒他,不讓他給父親上香,他要找到父親的墳墓,要去父親的墳前磕頭上香。

“義士劉三根之墓”——七個血紅的大字映入眼簾,全身透濕的劉俊卿呆若木雞,一雙膝蓋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跪倒在墳前泥水裏——任由雨水衝刷著他的全身。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淋過他的臉——他的臉上,早已分不清雨水與淚水。

墳頭新壘的泥土被雨水衝刷得滑落了下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劉俊卿伸手攔擋著滑落的泥土,要將泥重新敷上墳堆,但雨實在太大,泥漿四麵滑落,他擋得這裏擋不得那裏,越來越手忙腳亂,到後來,他已是近乎瘋狂地在與泥漿搏鬥,整個人都變成一個泥人!“爸,爸——”他猛地全身撲在了墳堆上!壓抑中爆發出的哭喊,是如此撕心裂肺——那是兒子痛徹心底的懺悔!

一把雨傘悄無聲息地遮住了他頭上的雨。劉俊卿回過頭——一貞打著雨傘,正站在他的身後。“一貞?”愣了一陣,劉俊卿突然吼了出來:“你還來幹什麼?你走,你走開!”手足並用,他連滾帶爬地退縮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這種狗屎都不如的東西,你還來幹什麼?你走,你走啊……”仿佛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狂亂的喊叫變成了無力的呻吟,他一把抱住了頭:“你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