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感國家之多難誓九死以不移 (一)(3 / 3)

一貞默默地走上前,將遍身泥水的劉俊卿摟進了懷裏。“一貞——”劉俊卿猛地一把緊緊抱住了一貞,哭得仿佛一個嬰兒,“一貞,一貞,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湯薌茗要我幹偵緝隊長,要我幹那咬人的活,他恨不得我見人就咬一口,要咬得又準又狠,咬中那人的痛處。他要我拿槍,要我用拿筆的手拿槍殺人啊!”

“俊卿,要不,咱們去找找紀老師,讓他幫著求求情。”“紀老師?紀墨鴻?哈——一貞,你知道紀墨鴻是什麼人嗎?他讓我去一師抓孔校長,讓我欺師賣友,讓我背黑鍋!”大風大雨中,劉俊卿的嘶吼聲仿佛受傷的野獸。

“沒關係,俊卿,沒關係的,你不想做那個偵緝隊長,咱們就不做。我們不拿槍,不殺人,你不是喜歡讀書嗎?我們回去讀書。”趙一貞流著淚說。

“回去?”劉俊卿冷笑,“回去?回去哪裏?第一師範?他們恨不得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又怎麼會讓我回去。退一萬步講,即使一師還要我!一貞,你怎麼辦?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老六那個流氓!”

趙一貞慢慢鬆開劉俊卿,臉白如紙,“你都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七天來,我看著老六一趟一趟地往你家跑,看著他把紮紅帶彩的三牲六禮一趟一趟往你家抬,看著你爹收下老六的婚書,看著他跟老六賠笑臉,我是個男人,我是個男人啊——”

“別說了!俊卿,別說了——”趙一貞再也聽不下去,用盡全身力氣喊了出來。她捂著臉,淚水從指間不斷湧出來,“俊卿,求求你,別說了——”

劉俊卿把她的雙手從她臉上拿開,十指交叉,兩個人四隻手交叉在一起,這時的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一貞,你放心,我不會讓老六得逞的。”

湯薌茗來到湖南之後,任命張樹勳為警察長,以嚴刑峻法治理湖南,大開殺戒,僅這兩個月被殺的就不下千餘人。三堂會的娼嫽,煙館,賭場也被封的封,關的關,生計越發艱難起來,不得不重操舊業,做起碼頭走私鴉片的活計。

馬疤子這趟貨走得提心吊膽,滿滿三十箱鴉片,幾乎是三堂會的半副身家,一律混在稻草雞蛋裏,用碗口粗的竹杠子抬著。貨物到了長沙碼頭,押貨的老六總算鬆了口氣,對前來驗貨的馬疤子說,“馬爺,都已經到咱們的地盤裏,要不要咱們加把勁,連夜把貨卸了。”馬疤子虛踢了他一腳,“你小子那點心眼能瞞得我馬爺,碼頭離趙記茶葉店不遠,你小子趕著做完事去見那個女學生吧。”老六被說中了心事,摸了摸腦袋,臉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正在這時,碼頭前麵一陣響動,一群身穿黑色便衣的特務過來,推開正在卸貨的三堂會打手們,舉著一張紙在馬疤子眼前一展,“奉上峰令,檢查鴉片走私。”

馬疤子笑了,對著其中一名便衣一拱手,“我說張副隊長,咱們三堂會跟偵緝隊可是老交情了,你不會連這點麵子也不給吧。”這位張副隊長為難地說,“馬爺,不是兄弟不給您老麵子,是您老手下不給我們劉大隊長麵子。”

“劉大隊長,哪位劉大隊長?”馬疤子正疑惑間,特務們一讓,劉俊卿走了出來,身著黑色綢衫,腰裏別著手槍。“你是……”看慣身穿白色校服的劉俊卿的馬疤子一時沒回過神來,還是老六眼尖,趕緊提醒鄒,“馬爺,您不認識了,這小子就是賣臭豆腐的……”“你說什麼?大聲點!我聽不清——”劉俊卿盯著老六的眼睛,抬腳撂在了竹扛子上。

馬疤子連忙說,“劉隊長,老六不懂事,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我馬疤子在這裏給您賠個不是。”劉俊卿說,“賠罪不敢當,我剛才聽說馬爺說,卸了這批貨就去趙記茶葉店,有沒有這回事?”馬疤子一聽,頓時明白過來,對老六使了個眼色。老六猶豫片刻,終於一咬牙,“沒有這回事,沒有這回事,壓根沒有這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馬疤子就帶著老六抬著一箱光洋到了劉俊卿麵前,光洋上麵,擺著老六跟趙一貞的婚書。劉俊卿小心地拿起那張婚書,盡量不讓自己的手碰到那堆光洋,“別的就不必了,我隻要這個。”

馬疤子滿臉堆著笑,“這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腦筋就是轉得快——不瞞劉隊長,我馬疤子吃這碗飯有年頭了,能看出我這套把戲的,你算頭一個。”他湊到了劉俊卿麵前:“願意的話,到我三堂會,有飯一起吃?”

劉俊卿搖了搖頭,笑著說,“你那三堂會的飯,恐怕也難得吃得安穩吧。”馬疤子心思一動,“劉隊長是個明白人,自然會賞三堂會一口安穩飯吃。”“什麼賞不賞的,前兩天上頭交待下來一件差事,一天之內能賺兩千大洋,辦好了,上麵也會對你三堂會另眼相看,不知馬爺有沒有興趣。”劉俊卿說。

幾天後的長沙街頭,出現了一支大約二百餘人的奇怪隊伍。塗脂抹粉穿紅著綠的翠紅樓姑娘老鴇們;一步一咳,身穿長衫馬褂,翹著稀疏辮子的滿清遺老們;甚至還有或是拄著棍子,或是端著缺碗,一身破破爛爛的乞丐們,一個個揚著花花綠綠的小旗子,口裏喊著“袁大總統萬歲!”“中日親善”“支持袁大總統!”等等諸如此類的口號,在長沙街頭遊行,引來大批圍觀的老百姓。

“劉媽媽,你老這是做什麼呢?”人群裏一個輕佻的聲音在大喊。“能幹什麼,支持袁大總統吧。死沒良心的,這麼久也不來我們翠紅樓。”“這不是上麵查得緊嘛,今晚一定去一定去。”

“老總,我們都喊了半天呢,說好的一個人五塊錢什麼時候發啊?”遊行隊伍裏,一個小乞丐問路邊的青衣打手。“媽的,少囉嗦,還有兩條街呢!”青衣打手一腳把小乞丐踢回隊伍中去。

“無恥!”人群中的毛澤東吐出這兩個字之後,擼起袖子就要衝出去。同行的蕭子升,蔡和森忙拚命抱住他。蔡和森說,“前幾天你怎麼說張昆弟的,無謂的犧牲,匹夫之勇,怎麼輪到你自己了,反而這麼衝動。你看那邊——”

毛澤東順著蔡和森手指的方向看向對麵茶樓,二樓的窗戶敞開著,十來個便衣特務站了兩排,三堂會的馬疤子指著樓下的遊行隊伍,對著一位背穿而坐的黑衣人,諂媚地說些什麼。忽然,那人轉過身來,“劉俊卿!”蕭子升失聲大喊。

殘陽如血,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走在返回一師的路上。蕭子升望著遠處天邊沒下樹梢的夕陽,想起今日看到的鬧劇,悵然吟道:“日暮秋風起,關山斷別情。淚隨黃葉下,愁向綠樽生。”

毛澤東卻沒有吟詩的心情,隻有滿腔憤然,“淚有什麼用,愁又什麼用,孔校長走了,到現在還被全國通輯,一點消息也沒有。劉老伯死得那樣慘烈,我們連給他辦個追悼會都不能,劉俊卿現在又……孔校長曾經告訴我,教育能救國,我也曾經以為,隻有我們這些受教育的青年,才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可今天我才知道,搞教育的,連自己都救不了,那教育又怎麼救別人,怎麼救這麼大的國家呢?”

蔡和森也同樣的迷茫,“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潤之,因為我也苦惱。”

子升安慰他,“但我還是相信,人會進步,社會會進步,國家也會進步。而進步,是離不開教育的。”

“我也相信過,社會一定會進步,我也相信過,人,一定會越變越好,可為什麼我們的身邊並不是這樣?有的人,有的事,真的能靠教育,真的能靠空洞的理想就改變過來嗎——”毛澤東越說越大聲,“噓——”蔡和森做了個噤聲的手式,他們已到了宿舍門口。

毛澤東連忙收聲住嘴,宿舍裏,易永畦蓋著厚厚的棉被正在昏昏欲睡。永畦自從那一日被湯薌茗的兵打傷之後,就一直躺在床上養著,都快十來天了。他聽到腳步聲,忙睜開眼睛,看到毛澤東進來,蒼白的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掀開被子就要坐起來。“慢點,別著急——”毛澤東上前一步扶住他,羅學瓚也過來幫忙,從後麵扶起永畦,喂他喝藥。

易永畦喝過藥之後,毛澤東幫他蓋好被子,“睡吧。”易永畦卻是睜大眼睛,全無睡意的樣子,“我睡不著。”“睡不著也要睡,這樣病才好得快。”“潤之哥說點什麼吧,我喜歡聽潤之哥說話,聽著聽著就能睡著了。”

毛澤東在床邊坐下來,想了想,緩緩地說,“前幾天在楊先生家裏看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是一位叫柏拉圖的希臘人寫的,名字叫理想國。書裏麵說,正義就是‘把善給予友人,把惡給予敵人。’有人生病的時候,醫生最能把善給予朋友,把惡給予敵人;航海遇到了風急浪險的時候,舵手最能執掌這樣的正義。可是當人們不害病的時候,醫生是毫無用處的。當人們不航海的時候,舵手也是無用的。不打仗的時候,正義的人豈不也是毫無用處的——”

“潤之哥,你有心事——”易永畦迷迷糊糊的聲音傳過來,毛澤東定睛一看,永畦已經睡著了。輕手輕腳幫他掖好被子之後,再一回頭,看到不遠處劉俊卿空空的床鋪,心情鬱悶的毛澤東起身向門外走去。

暮色漸起,天空黯淡,一絲風也沒有,一師的校旗垂在旗杆上,是那樣的了無生機……毛澤東躺在草坪上,仰望著漸漸暗去的天空。心裏的迷茫如同這夜空的陰暗一樣,逐漸漫延開來。遠遠的,楊昌濟與徐特立站在一師的前坪,默然望著草坪上模糊不清的毛澤東的身影。

楊昌濟說,“也難怪毛澤東他們會想不通,這些天發生在一師的事,發生在中國的事,就是我們這些老師,也想不通啊。”徐特立苦笑,“省議會那個勞麼子副議長,我已經辭了。靠讀書也許是不能救國,靠教育也許也不能改變一切。但除了教書育人,我們又能為今天的中國做些什麼?”

楊昌濟說:“雖然我們也不知道答案,不能回答學生這個問題,可是隻有讀書,學生們才能悟出道理。隻有讀書,今天的問題,才有可能在明天找到答案。”“說得好!”一個聲音在後麵響起,驚起夜的沉靜。楊昌濟、徐特立回過頭去,方維夏,黎錦熙正站在那裏。

看到他們兩個,楊昌濟想起一事,“維夏,錦熙,你們明天不是有一堂社會實踐課嗎?有什麼安排沒有?”“地點定在天心閣,內容嗎?怎麼,昌濟兄也有興趣?”黎錦熙笑問。“我的幾個學生應該會有興趣。”楊昌濟說。

古老的城牆默默地佇立,天心閣的身影,飽含著戰爭與曆史的滄桑。一隻手撫過殘缺的古城牆城垛上,甬道上,方維夏轉過身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潤之,喜歡杜工部的詩嗎?”毛澤東點了點頭:“杜詩凝練而深沉,飽含憂患,我很喜歡。”

方維夏搖了搖頭:“光是一味的憂患,則不免沉悶傷情,消磨心誌,那就不是杜甫了。工部的詩,之所以光照千古,正因為滿篇憂患之中,讀來自生一股催人奮進的激昂,視天下為己任的氣概!”他指著城垛牆縫間生出的一叢青草:“正如這古城牆,封鎖堅固數百年,卻也擋不住這青草落地發芽,於沉悶中搏出一道不屈的生機。潤之,你說是嗎?”

三人邊談邊走上天心閣城樓。

黎錦熙拍了拍毛澤東的肩膀:“潤之,我們都知道,你很苦悶,今日之中國,教育的前途在哪裏,青年的未來之路該怎樣把握,這個答案,我也在迷惘。可是我記得你說過,你自從讀了《世界英豪傳》起,就很佩服華盛頓。華盛頓經八年苦戰,方得以建立國家,在這八年中,他失敗了多少次,假如每逢失敗他便一蹶不振,曆史還會有華盛頓這樣一位偉人嗎?”方維夏說:“如果你還想不明白,就看看天心閣的這副對聯吧。”

毛澤東的目光,轉向了門楹上的對聯。那是古樸蒼勁的天心閣楹聯:“四麵雲山都入眼,萬家憂樂總關心”。

凝望著這兩句話,毛澤東思索著,眉宇間的迷惘疑惑一點點在消散,那特有的自信與倔強又浮現在他的目光中。他突然回過頭來:“我明白了,老師,我明白了。前途是坎坷,真理是難求,可不管它萬般艱難困苦,不管它現實黑雲壓城,隻要將萬家憂樂這四個字記在心上,人自高遠,心自廣博,妖霧縱迷漫,總不過是一時的過眼煙雲!”

“說得好!這才是我們的潤之大哥!”開慧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了過來。毛澤東一扭頭,迎麵,居然是開慧、蔡和森、蕭子升、易永畦、斯詠、警予、羅章龍等讀書會的那一幫朋友。“你們怎麼都在這兒?”方維夏笑了:“就是他們請我和黎老師來的。”

黎錦熙說:“因為你的朋友們都相信你,相信你毛澤東不是一個能被黑暗迷住眼睛的人。”

望著老師,望著朋友們一雙雙欣慰而信任的目光,毛澤東仿佛正從這巨大而堅強的友誼中,感受到昂揚的力量。一隻隻年輕的手,用力擊在了一起。

遠遠的,望著這幕情景,獨自站在城樓下一隅的楊昌濟終於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容,他總算可以放心暫時離開一師去講學。楊昌濟卻不知道,他這一次的短暫離開,使得毛澤東他們犯下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