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感國家之多難誓九死以不移 (一)
劉俊卿悄悄離開禮堂,埋頭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嚇了一跳,東張西望之後看清是父親,這才鬆了一口氣:“爸。”
劉三爹聽說禮堂裏要開大會,提了開水瓶正要進去,卻看到兒子獨自一人跑出來,感到很奇怪:“不是開大會嗎?你這是上哪去?”“我……有點急事……”“你能有什麼急事啊?”
“說了有急事。你就別管了。”劉俊卿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身來:“爸——”看著父親那飽經滄桑滿是皺紋的臉,心頭一熱,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他隻是笑了笑:“爸,等著我,等我回來,也許——你就不用給人倒開水了。”“那我倒什麼?”劉三爹顯然沒聽明白。
“什麼也不倒,以後,我要讓別人給你倒。”劉俊卿扔下一頭霧水的父親,匆匆出了校門,跑到省教育司紀墨鴻的辦公室,邊喘氣邊把“中日友善”變“明恥大會”的經過說了一遍。“學生按照老師要求,熬了一個通宵寫的征文,被孔校長當著老師同學們的麵撕得粉碎。”劉俊卿委屈地說。
紀墨鴻瞪著眼睛,“你說的這是真的?”“現在就在開,我就是從會場偷偷跑來的。您不信,我把會上剛發的書都帶來了。”
紀墨鴻接過劉俊卿遞來的《明恥篇》,紀墨鴻翻開封麵,“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的引言赫然在目。“這還了得!這不是公然煽動學生造反嗎!”紀墨鴻騰地站了起來,“走,馬上跟我去將軍府。”
兩人匆匆來到將軍府,紀墨鴻連講帶打手式說明事情經過,湯薌銘的反映遠不如紀墨鴻激動,一本《明恥篇》被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隨手翻過之後,“哈,哈哈,有意思。”湯薌茗居然笑了,輕輕瞄了低頭站在遠處的劉俊卿一眼,“這個,是他送來的?”
劉俊卿本隻想到紀墨鴻那裏告個狀就走人,萬萬沒想到會來將軍府,鼎鼎大名的湯薌茗又是這樣儒雅親切之人,一時之間,又是激動又是興奮,不知說什麼才好。紀墨鴻趕緊代他回答,“是的,大帥。他叫劉俊卿,是第一師範的學生。他就是剛剛從會場來……”
紀墨鴻還沒介紹完畢,湯薌茗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好象有點疲倦的樣子揮了揮手,“好了,你下去吧。”劉俊卿還茫然不明所以,紀墨鴻使勁揮手,這才反映過來,鞠了個躬退出辦公室。
劉俊卿走後,紀墨鴻上前一步,低聲詢問:“大帥,您看——”
湯薌銘並未理睬他,馳馳然站起身,走到香案前,拿起三柱線香,“滋”地一聲劃燃火柴,點著了香,再輕輕一搖,香上的火頭滅了,輕煙一下子冒了出來,湯薌銘盯著嫋嫋升起的香煙,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三柱線香被狠狠地插進了香爐中。
“我看——這就是你督辦的第一師範,這就是你搞的征文大賽!你還叫我看!”湯薌茗對著門口大喝一聲:“來人哪——”
劉俊卿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從湯薌茗的辦公室裏走出來的,全身輕飄飄的,猶如踩著兩團棉花,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將軍府內那顆桂花樹。這才剛進入秋天沒幾天,金色的桂花就一簇簇堆放在枝與葉的縫隙裏,清風徐徐而來,香得繚人,古人所雲“蟾宮折桂”,大抵就是這個情形吧。
劉俊卿正胡思亂想之際,隻聽得一陣陣雜亂而緊張的腳步聲,士兵們迅速排列成行,神色嚴峻,刺刀在身後閃閃發亮。幾點不知好歹的桂花從樹上飄落,正好落在雪亮刺刀的鋒刃之上,被風輕輕一吹,就此落在地上,被士兵們踩成了泥。
從小到大連菜刀也沒提過的劉俊卿哪見過這等陣仗,手心捏了把冷汗,雙腳偷偷向後移動,打算就此溜跑,卻不料被人從後麵拎住了衣領。回頭一看,正是湯薌茗身邊的陳副官,臉上全無表情,“走什麼走,跟我去認人。”“認人,認什麼人?”劉俊卿嚇得兩腿發抖。
“抓的是你們學校的校長,你不認人,誰認人?”陳副官眼睛一瞪,劉俊卿頓時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紀墨鴻,“可是……可是我……老師——”
紀墨鴻似乎也有些歉然,躲開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終嘛。”劉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師,我就是來報個訊——這種事我怎麼好去呀?”紀墨鴻拍著他的肩膀:“我知道,當著熟人,大庭廣眾的,臉上抹不開也是有的。可你不去,這些當兵的誰認識他孔昭綬啊?再說,大帥可有話,隻要你肯盡心效力,絕不會虧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長的位子,可還空著呢。”
“老師,我……我真的不行……”劉俊卿還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陳副官一揮手,兩名士兵上來,一人一邊,夾了劉俊卿就跑,“走吧你!”“老師——我真的不能去,老師——”劉俊卿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希望紀墨鴻能救他。紀墨鴻站在將軍府門口,看著掙紮著的劉俊卿被士兵們帶走,一言未發。
一師禮堂裏,“明恥大會”仍在進行,孔昭綬慷慨陳詞: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國家之廣設學校,所為何事?我們青年置身學校,所為何來?正因為一國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國之未來,要由青年來擔當!當此國難之際,我青年學子,責有悠歸,更肩負著為我國家,儲備實力的重任……”
忽然,砰的一聲,禮堂門被撞開了,劉三爹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不好了,不好了……”師生們嚇了一大跳,全都看著劉三爹。原來,劉俊卿走後,劉三爹進到禮堂幫著老師們一一泡上熱茶,又站著聽了一會兒演講,大道理他說不出來,就覺得孔昭綬說得有理,說出了中國人的骨氣。他聽了一半,想著兒子還在外麵,開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換開水,順便再把兒子喊進來。他左找右找不見兒子身影,正在校門口東張西望之際,隻見大批軍隊直朝一師而來,連忙鎖了校門,跑來報信。
“當兵的……全是當兵的……好多當兵的……”劉三爹話音未落,砰的一聲,門口傳來一聲槍響,隨即是校門被砸開的聲音,士兵們整齊的腳步聲,聽得所有人心中一緊,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第一師範的師生人等,給我聽清楚了——湖南將軍湯大帥有令:文匪孔昭綬,目無國法,包藏禍心,蠱惑學生,對抗政府,著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綬,窩藏卷帶者,與孔同罪。煽動鬧事,阻礙搜捕者,格殺勿論!”
門外的士兵們拿著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喊話,禮堂裏頓時陷入混亂,羅學瓚張昆弟等幾十位同學聽得心頭火起,一個個握住拳頭,就要往外衝。
“都不要亂,同學們,不要亂,聽我把話講完——”一片驚悚中,講台上的孔昭綬卻笑了,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預料之中,隻不過提前了一點點罷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嗎?昭綬今日走上這個講台,外麵的情況,就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麼?感國家之多難,誓九死以不移,雖刀鋸鼎鑊又有何辭?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則不亦快哉!”
一師的老師同學們哪裏肯讓這位尊敬的校長就此前去受死,紛紛圍了上來,擋住他的去路。
“同學們,我親愛的同學們,昭綬今日雖去,一師未來猶存,但望我去後,諸位同學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亂,雪大恥,令我中華生存於競爭劇烈之中,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則昭綬此去,如沐春風矣。”孔昭綬戴上禮帽,正正衣襟,打算就此辭別心愛的老師和學生們。
“校長!”前排的蕭三再也忍不住了,雙膝驀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學,一雙雙膝蓋隨著孔昭綬的經過,頓時跪倒了一片!一雙雙眼裏,飽含著淚水,一雙雙手,伸向了即將生離死別的校長……
滿場黑壓壓的學生中,隻剩了毛澤東、蔡和森還站著沒動,兩個人互相看著,卻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綬的眼睛濕潤了,但他的臉上,仍然微笑著,堅定地排開一雙雙伸向他的手,向大門走去。楊昌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綬!”孔昭綬說:“昌濟兄,你我之約,望君銘記。”
孔昭綬甩開楊昌濟的手,就要來拉大門。猛地,站在門邊的劉三爹一把靠住大門,張開雙手,堵住了孔昭綬的去路,衝毛澤東等人大喊:“你們還愣著幹嘛?還不保護校長走?快啊——”
毛澤東這才反應過來,一揮手,幾個人上來一把抱住孔昭綬。孔昭綬掙紮著,“放開我,快放開我……”然而學生們人多勢眾,不容分說,架起他便往另一邊的門跑去。
孔昭綬這邊剛走,槍托砸門的聲音就砰然大起!學生們趕緊衝上前,與劉三爹一起堵著大門。門外的士兵們蜂擁而上,槍托砸、肩膀撞,到底當兵的凶悍,轟然一聲,禮堂的一邊大門被撞斷了門軸,倒了下來。數十口閃亮的刺刀一湧而入,逼得學生們紛紛後退。
“帶他認人!”副官和被士兵押著的劉俊卿走了上來。副官一揮手,士兵放開劉俊卿,順手向前一推,劉俊卿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地上。這一跤摔得很重,胸口痛得象火燒一樣,但劉俊卿顧不得了,趴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希望這裏的人認不住他來。
“劉俊卿?”不知是誰首先喊出了這個名字,無數道驚愕的目光一齊射了過來——幾乎是刹那之間,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轉成了無比的鄙夷。角落裏,劉三爹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劉俊卿從地上爬了起來,奮力朝禮堂外麵衝去,他想逃離這一切。才跑了幾步,一名士兵過來,輪起槍托往他腰間一頂,揪著他的衣領,逼著他麵對他的同學們。
劉俊卿看著曾經朝夕相處的同學們,一個一個看過去,最後,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這位平日裏最溫順和善的同學身上,“永畦,我——”他滿懷希望地喊出了這個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夠明白他,原諒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易永畦猛地抬起頭,掄起巴掌,狠狠扇在劉俊卿的臉上!
一個士兵走過來,掄起槍托照著易永畦當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頭摔翻在地,一口鮮血猛噴了出來!“易永畦!”周世釗等好幾名同學湧了上來,扶住了昏迷的他。
“還有誰不老實?誰!”陳副官撥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同學們揮舞了一圈之後,停在劉俊卿的腦門上,“認人,你認不認!”
臉上火辣辣的劉俊卿被冰冷冷的槍口指著,腦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頭,後麵全是黑洞洞的殺人的槍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麵是張昆弟周世釗他們仇恨的目光。如果他們手裏也有槍,他們槍口第一個對準的,肯定是他劉俊卿。他退不能,進也不能。他站在正中間,重重咬著嘴唇,鮮血從唇角流下來,分外刺目,慢慢的,他的眼神陷入瘋狂。
忽然,他瘋一樣地衝進人群,“我認,我認,我現在就認!”他一把揪住一個同學,狠狠地看上一眼,“不是!”,推開,又揪住另一個,“也不是——”,他找遍了整個禮堂,不見孔昭綬的身影,他嘶聲大吼,“孔昭綬,你給我出來!出來——孔昭綬——”他全然忘記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尊稱孔昭綬為——孔校長。
後麵一個士兵小聲嘀咕,“這小子莫不是失心瘋了吧。”另一個士兵推了推他,“別胡說,小心被人聽到。”
此情此景,連劉俊卿的親生父親——劉三爹也看不下去了,他扶著牆壁,一步一步慢慢挪著離開了禮堂。路其實很平,他卻摔了一跤,隨即兩腿發軟,怎麼也站不起來,嘴唇哆嗦著,上下牙齒咬得哢哢作響,終於,從齒縫裏擠一句“兔崽子!”,禁不住淚如雨下。
沒有找到孔昭綬的劉俊卿帶著一群士兵衝出禮堂,正站在走廊上的子鵬躲閃不及,與他撞個正著。劉俊卿一把將他揪過來,看了一眼,“不是!”又毫不客氣地一把將他推到了一邊。
走廊的盡頭是校長室,在這裏,他的父親曾經給孔昭綬下跪,他熬夜辛苦寫出來的文章被孔昭綬撕得粉碎。校長室的門緊閉著,劉俊卿忽然停下來,臉上居然顯露出貓捉老鼠一般的笑容,“孔昭綬,我看你往哪裏躲!”
“怦”地一聲,劉俊卿踢開校長室的門。室內空空如也,窗戶大開,風從窗口進來,吹得窗簾嘩嘩作響。“孔昭綬,你出來,不用躲了,我看見你了——”劉俊卿貓著腰在桌子底下,櫃子裏麵,窗簾後麵仔細搜尋著,他甚至打開第一個抽屜,在裏麵探頭探腦。終於,一旁的副官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扇過去,“混帳,抽屜裏怎麼可能藏人!”
劉俊卿已全然感覺不到疼痛,既不看打他的人,也不顧打得高高腫起的臉頰,而是歪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似有所悟,轉身就往學生宿舍方向跑去,“走,走,再找!再找!我帶你們找!”
毛澤東、蔡和森一左一右夾著孔昭綬,一時之間也不知哪裏安全,隻好先帶著老師們到宿舍再說。
“昭綬兄,你怎麼就不聽勸呢?”楊昌濟急得滿頭大汗,“白白犧牲一條性命,有必要嗎?”徐特立,方維夏等人也在紛紛勸道:“是啊,校長,趕緊走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孔昭綬早已抱了必死了決心,隻是微笑著說:“你們不用勸了,我不會走的。”“昭綬!”楊昌濟急得直跺腳。孔昭綬說:“昌濟兄,特立兄,你們都走吧。毛澤東、蔡和森,你們趕快把外麵的同學都帶走,千萬別讓他們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