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校長辦公室,孔昭綬站在窗前凝望著校旗,陽光下,一師那藍底白徽的校旗隨風飄蕩,獵獵作響。方維夏說道:“校長,時間差不多了。”孔昭綬點點頭說:“你去請楊先生來一趟。”方維夏應聲去了,一時楊昌濟走了進來,孔昭綬關上了門,隻示意楊昌濟坐下,卻不說話,轉身看著那麵旗幟,半響忽然問道:“昌濟,你覺得我們一師這麵校旗設計得怎麼樣?”
“校旗?”楊昌濟不覺發怔。孔昭綬卻微笑說:“對,校旗。我一直覺得,長沙各個學校裏頭,我們這麵校旗設計得最漂亮。真的,沒有一所學校能跟我們的相比。”
楊昌濟說道:“昭綬兄,專門找我來,不是為了談這麵校旗吧?”孔昭綬搖搖頭,忽然轉過身來幾乎一字一句的說:“不,就為了談這麵校旗。因為它象征著一師的榮譽、一師的精神,象征著這座千年學府生生不息的浩然之氣,因為它不容玷汙--如果有誰讓它沾上了灰塵,誰就應該親手把它洗幹淨。”他走到楊昌濟身邊,沉聲說:“現在,輪到我來洗了。”
楊昌濟似乎明白了什麼,叫道:“昭綬兄……”
孔昭綬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拿起桌上那本《明恥篇》,“大會之後,我會把這本《明恥篇》作為一師征文的結果,送交將軍府。”
楊昌濟騰地站了起來:“昭綬!你瘋了?你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孔昭綬卻十分平靜,按住了楊昌濟的肩:“坐,昌濟兄,先坐下--”
他自己也平靜地坐了下來,“這些天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不這樣幹,湯薌銘就會放過我,放過我們一師麼?我們要做,就幹幹脆脆做一次大的,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一師都是不怕死的好男兒,我們湖南的讀書人都有錚錚鐵骨。”楊昌濟不由怔了一怔,低頭沉思不語。孔昭綬卻笑一笑,說:“還記得我們看過的一出戲《趙氏孤兒》嗎?公孫杵臼問過程嬰一個問題:殺身易,亦或存孤易?程嬰回答說,殺身易,而存孤難。於是公孫杵臼就說:既然如此,請君為其易,我為其難。今天,我也想偷點懶,把容易的事留給自己,難做的事,拜托給你昌濟兄。”
楊昌濟:“拜托給我?”
孔昭綬點頭說道:“對,拜托給你。這麵校旗上沾染的恥辱,我必須親手去洗淨,可一師還有這麼多學生,他們正當年輕,他們風華正茂,我們對他們,擔負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啊!”他一把握住了楊昌濟的手,“我這一去,我們的學生,這群血氣方剛的孩子們,未見得不會幹出什麼衝動的事來--平息他們的情緒,避免無謂的犧牲,為我一師,保留那顆人才的種子,保留一份希望和未來,將來教育他們,培養他們,使我一師不至斷了千年生機,繼續人才輩出,綿綿而不絕,生生而不息,就靠你了,昌濟兄!”
這時門開了,方維夏出現在門前:“校長,學生都已經集合好了。”孔昭綬點點頭,握著楊昌濟的手拍了拍,抬腿就要往外走。
楊昌濟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昭綬!”
回過頭,孔昭綬平靜地對視著楊昌濟的目光--那目光是如此的清澈,如此的坦然,充滿了無畏的信心。
不自覺地,楊昌濟緊握的手一點點散去了力量。孔昭綬微笑著:“昌濟兄,拜托了。”抽出了手,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當孔昭綬出現禮堂門口,劉俊卿死死地咬著嘴唇,坐在最後一排,木然接過那本《明恥篇》。這時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他有些怨毒的看著孔昭綬一步步走上了講台。
掌聲驟然一停,全場一時鴉雀無聲。孔昭綬環顧著台下,眼光從楊昌濟、徐特立、方維夏等一位位老師身上,又從毛澤東、蔡和森、蕭三等全場白衣勝雪的學子們身上掠過,他甚至看到了劉俊卿,仿佛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終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一個詞,大家一定都聽過--支那。這是日本稱呼我們中國時用的詞,在日本人嘴裏,中國就是支那,我們這些在座的中國人就是支那人。那麼支那是什麼意思呢?過去我也並不清楚,隻知道那是隋朝起從天竺語‘摩訶至那’中派生的一個對中國的稱呼,本意並無褒貶。直到五年前--五年前,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日本學校給我準備的學籍表上,填的就是‘支那人’孔昭綬。每次碰到日本人,他們也都會說:‘哦,支那人來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臉上的那種表情,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種看到了怪物,看到了異類,看到了某種不潔淨的東西,看到了一頭豬--混進了人的場合時才會有的蔑視和鄙夷!”
“於是我去查了一回字典--我不相信日本人的字典,我查的是荷蘭人出的--1901年版《荷蘭大百科通用辭典》,查到了:支那,中國的貶義稱呼,常用於日本語,亦特指愚蠢的、精神有問題的中國人。這就是支那的解釋!”
“今日之日本,朝野上下,萬眾一心,視我中華為其囊中之物,大有滅我而朝食之想,已遠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條’的強加於我,即是欲將我中華亡國滅種的野心赤裸裸的表現!而袁世凱政府呢?曲意承歡,卑躬屈膝,賣國求榮,直欲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於倭寇!此等賣國行徑,如我國人仍渾渾噩噩,任其為之,則中華之亡,迫在眉睫矣!”孔昭綬痛心疾首,振臂而呼。
“夷狄虎視,國之將亡,多少國人痛心疾首,多少國人惶惶不安?--是,大難要臨頭了,中國要亡了,該死的日本人是多麼可恨啊,老天爺怎麼不開開眼劈死這幫貪婪的強盜?這些抱怨,這些呼號,我們都聽過無數回,我們也講過無數回。”端起杯子,孔昭綬似乎準備喝口水潤潤嗓子,但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又把茶杯重重一放。“--可是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我們恨日本怎麼樣?恨得牙癢又怎麼樣?恨,救不了中國!”
“以日本之蕞爾小邦,四十年來,勵精圖治,發奮圖強,長足進步,已凜然與歐美之列強比肩,為什麼?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他日本代代臣服我中華,衣我之衣冠,書我之文字,師我中華而亦步亦趨,而今,卻淩我大國之上,肆意而為,視我中華如任其宰割之魚肉,又是為什麼?”
“因為日本人有優點,有許許多多我中國所沒有的--也許過去有過,但今天卻被丟棄了的優點!我在日本的時候,留學生們人人對日本人的歧視如針芒在背,可是呢,抱怨完了,卻總有一些人--不多,但總有那麼幾個--逃學、曠課,他們幹什麼去了?打麻將!逛妓院!還要美其名曰,逛妓院是在日本女人身上雪我國恥,打麻將是在桌上修我中華永遠不倒的長城!大家想一想,這還是在敵人的國土上,這還是當著敵人的麵!他日本人又怎麼會不歧視我們?怎麼會不來滅亡這樣一個庸碌昏聵的民族?”
“所以,我們都恨日本,可我卻要在這裏告誡大家,不要光記得恨!--把我們的恨,且埋在心裏,要恨而敬之,敬而學之,學而趕之,趕而勝之!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比他日本人做得更好,更出色!這,才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
慷慨激昂的演說深深地震撼著全場的師生,不知何時,劉俊卿的座位悄悄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