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楊昌濟扳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覺地滑落下來。
毛澤東沉默一時,握著報紙,直闖進門去。
“潤之?”楊昌濟不覺怔了一怔。孔昭綬聞言也抬起頭來。
“校長,這是剛收到的報紙。”毛澤東遞過報紙。
“原來這樣!說什麼臥薪嚐膽,無恥。”孔昭綬接過報紙看時,湯薌銘的種種刹那間都明白了,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在為這個作準備,從造訪一師獲得眾師生的好感,到看作文拿走成績冊,從當街處決難民,曉以時政大局,再到最後的威脅。他湯薌銘就像一條躲在洞裏的毒蛇,等待著獵物上鉤。
但他湯薌銘把湖南的讀書人看得太簡單,太沒有風骨了。孔昭綬沉默片刻,將報紙遞給了楊昌濟,忽然一躍而起,早衝出了校長室,直奔公告欄,這時欄前仍圍滿了學生。孔昭綬排開人群一把將告示撕了下來。麵對滿是驚愕的師生們,孔昭綬目光如炬,向追上來的方維夏說道:“維夏,馬上起草一份征文啟事--標題是:《就五七國恥征文告全校師生書》!”
方維夏聞言大聲應道:“是。”在場的師生都轟然歡呼起來。楊昌濟卻遠遠的看著孔昭綬,眉頭緊皺,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
雖然征文規定截稿日期是後天中午,但第二天一大早,全校學生居然將文章都交到了教務室,黎錦熙看著堆滿一屋子的文章,不覺笑說:“這恐怕是我們一師收作業收得最快最齊的一次了,連本科八班那個號稱不交作業第一的家夥也交了。”
方維夏一麵清點文章,一麵說:“好像有一個沒交,本科八班劉俊卿。”“這個學生生病請假了,大概還不知道征文的事。”一個老師在一邊說。
這時孔昭綬走了進來,問道:“怎麼樣?”
黎錦熙一指那些文章,“群情激憤哪。”
“好,盡快評出來,時間不等人啊,我負責找人拖住紀墨鴻,不過最多也隻能拖三天。”孔昭綬說。
黎錦熙卻說道:“校長,我有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什麼想法?”
“五七國恥,是我國的奇恥大辱,不僅我們現在的學生要記住,我們下一代,乃至幾代,都應該記住,我想將這次征文的優秀作文編輯成書,作為我們日後的輔助教材。”
孔昭綬聞言立時一擊掌說:“好,這個辦法好,維夏,你把手裏的事先放一放,趕緊去聯係印刷,我們現在關鍵是要快。”
整整一天一師的師生都在忙亂之中,所有的文學老師連夜閱評,學生們自發的組織起來協助裝訂,整理,大家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仿佛形成了一種默契,把所有的恥辱和憤怒放在心裏,用更多的行動去洗雪。到第二天上午,方維夏便將一本藍色封皮、裝幀簡潔的《明恥篇》拿到了孔昭綬的辦公室,“校長,國恥征文印出來了,這是樣書。”
孔昭綬接過來仔細翻看,點頭說:“不錯。”他沉吟一時,問道:“潤之在哪裏。”
“他們在禮堂為明天的全校師生五。七明恥大會準備會場。我去叫他來。”方維夏說道。
孔昭綬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去找他,順便看看會場。你去忙你的吧。”說話間站了起來,方維夏點點頭,卻眼看著孔昭綬,半響站著不動。孔昭綬怔了一怔,說道:“維夏,你還有事?”
方維夏搖一搖頭,遲疑一時才緩緩說道:“校長,你沒事吧。”孔昭綬又是一楞,但瞬間他明白了方維夏的意思,微微一笑說:“維夏,謝謝你,我沒事。”方維夏沉吟一時,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了房門。
孔昭綬看著他的背影,由不得心頭一熱,從昨天到現在,他從每個老師和學生的眼裏都看到了一種關心,雖然沒有一個人說出來,隻是埋頭做事,然而他可以明白的感受到,大家都在替他擔心。他拿起那本《明恥篇》來,心中忽然感到一絲欣慰,甚至有些開心,這時他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冷冷一笑,自言自語說:“有本事你就衝我來吧。”隨即關上門向禮堂而來。
禮堂外露天擺放的桌子前,蔡和森正在寫著大字。地上攤著長長的橫幅,毛澤東、張昆弟等人正將他寫好的大字拚貼在橫幅上。孔昭綬站在蔡和森身後,也不說話,隻看他寫字。
“校長。”毛澤東幾個人抬起了頭。孔昭綬笑笑說:“寫得不錯啊。”一時向毛澤東說:“潤之,你那裏先放一放,來給這本《明恥篇》題個引言吧。”說話間把書遞了過來。
毛澤東呆了一呆:“我來題?”
“對,你來題。”孔昭綬拿起架在硯台旁的毛筆,遞到了毛澤東麵前:“--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就不會有這次國恥征文,所以,應該由你題。”盯著孔昭綬為他翻開的書的空白扉頁,毛澤東沉吟了一下,接過了毛筆。大家都圍了上來。
毛筆一收,《明恥篇》的扉頁上留下剛勁有力的十六個字。孔昭綬讀出了聲:“‘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寫得好,寫得好!”
就在這時,隻見劉俊卿慢慢挨了過來,叫道:“校長。”
孔昭綬回過頭來:“是你,什麼事啊?”劉俊卿小心捧著手裏的文章,恭恭敬敬遞了上來:“我的征文寫好了。”
“征文?不是早就截止了嗎,你怎麼才送來?”孔昭綬呆了一呆。“截止了?哎,不是有一個星期嗎?”劉俊卿急忙叫道。
孔昭綬沉默一時,忽然好像想起什麼,問道:“你寫的什麼征文?”“中日親善征文啊。”劉俊卿不覺奇怪,這有什麼好問的。
一刹那間,大家都好像在看一個怪物,把劉俊卿看得莫名其妙。孔昭綬一把接過了劉俊卿的文章,打開看了一眼--文章的標題是《袁大總統中日親善政策英明賦》。
孔昭綬讀了出來:“‘東鄰有師,巍巍其皇。一衣帶水,親善之邦。’”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衣帶水,親善之邦!”他驀然住了口,兩眼如刀一般盯著劉俊卿,握緊拳頭,一種尖銳的痛楚從心底裏直透出來,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
劉俊卿呆呆的看著孔昭綬,全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眼神,他隻覺有無數的針從四麵八方刺來,這時他看見孔昭綬緩緩的將他那篇文章一撕兩半,不覺大驚,叫道:“校長,你……”
孔昭綬冷冷的一點一點,將那篇文章撕得粉碎。紙屑灑落在地上。他拍打著雙手,仿佛是要拍去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看也沒看劉俊卿一眼,轉身離去。
劉俊卿仍舊呆在那裏一動不動,毛澤東等人都不理他,自顧布置會場。張昆第卻不耐煩了,叫道:“讓一讓。”從背後一推,將他推了個趔且,他這才回過神來看清了地上那幅已經拚貼完工的橫幅上,卻是“第一師範師生五七明恥大會”幾個大字。
第二天清晨,一師大禮堂的主席台上高懸出“第一師範五七師生明恥大會”的橫幅,左右兩側,是飛揚的行草,“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台下全校數百師生聚集一堂,一片肅穆,過道間黎錦熙等人正在發放《明恥篇》,一本本書無聲地由前至後傳遞著。